雨下了一整天。
淅淅沥沥,将行道旁的银杏树洗得油青发亮,又着急忙慌顺着叶尖砸进土壤,风一吹,泥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马丁靴一脚踩过水洼,积水四溅,简宁冒雨跑进宿舍楼。
画室没伞,他一路淋着回来,衣服几乎湿透了。白色棉T紧紧贴在后背,随着上楼的动作,肩胛骨若隐若现。
脚步声停在313门口,简宁掏出钥匙打开门。
天已经完全黑透,室内一片昏暗。纤长手指摸向墙壁,按下开关,白炽灯照亮布局简单的四人寝。上床下桌靠着墙两两相对,前方是一道玻璃推拉门,外面就是生活阳台和卫生间。
宿舍很安静。
313原先就只住了三个人,上学期另外两个室友嫌校园网太卡玩游戏扫兴,一起搬出去合租了,目前就简宁一个人住。他的床位在靠阳台右手边。
走到桌前放下东西,简宁先倒了杯水,瘦削下颚抬起,冰凉液体顺着喉管滑下,缓解了些干涩的疼。
嗡——嗡——
木制桌面上,手机震动了两声,动静很明显。
简宁侧目。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他放下杯子,探身拿过手机解锁,微信消息迫不及待跳出来:
[51号:简宁。]
[51号:你可真脏。]
“……”
简宁无言盯着屏幕,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个备注和记忆中一张看起来不太像傻逼但好像确实是个傻逼的脸对上。
果然。
他扯了下嘴角,手指一滑把人拉黑,摁灭手机扔上桌,从衣柜里抓了件换洗衣物,径直走向卫生间。
桌面上,玻璃杯被飞扬的衣摆卷了一下,晃荡出小半杯水,堪堪停在边缘处,摇摇欲坠。
洗尽一身黏腻后,简宁走出浴室,雨还在下,甚至越来越大了,打在阳台栏杆上噼里啪啦响。
很烦人。
他皱了皱眉,将换下来的衣服随手扔进塑料盆里,扯了毛巾擦着头发往室内走。
宿舍地板是浅浅的米白色瓷砖,他拖地拖得勤,地面随时都干净得反光。
然而此刻,浅白地面却倒映出一道硕长黑影。
简宁脚步一顿,缓缓抬头——
入目是压迫感极强的身高,目测超过一米九,短短一层青茬贴着头皮,从额头到面部的轮廓异常锋利。一侧肩膀上挂了个硕大的运动包,顶端支棱出半截球拍把手,右臂随意搭在身侧的行李箱杆上,肌肉线条明显,青色脉络由小臂经过腕骨,清晰地向指根蔓延,深色皮肤也掩盖不住。
很野蛮的线条。
很有攻击性的男人。
简宁抓着毛巾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缓缓将目光移回来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两秒后,来人先开了口,喉结滚动,震荡出有力的声音:“敲门没人应,我以为寝室没人。”
简宁盯着他,没说话。
对方停顿几秒,又说:“我是徐淞原,体院网球队的,分到了你们寝……”
他说着,右手松开行李箱往前走,有力的大手朝简宁伸过来——他实在高大,行动间遮蔽了头顶光源,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简宁完全淹没。
简宁眉心微拢,下意识后退,不过半步,右脚一下打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视线快速下坠,简宁反射性伸手企图撑住桌面,却徒劳无功。
“小心!”
啪!
伴随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尾椎骨狠狠接触地面,一瞬尖锐的酸麻过后,接着是阵阵鼓胀的疼,简宁狼狈撑坐在地面,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杯砸在瓷砖上,绽了满地,一小块碎玻璃飞出去撞上椅子腿儿,又很快弹了回来,擦过简宁撑在地上的手掌。
他低头看去,看到了指骨间丝丝缕缕溢出的鲜红液体。
简宁疑惑翻过手掌——入目一片赤红,细长碎片大半嵌入皮肉,被顶灯一照,边缘闪过锋利的碎光。
因着他的动作,掌窝处聚集的血顺着嶙峋腕骨一路往下滚落,砸到白瓷砖上。
哒,哒。
简宁微微动了动。
不待他有下一步动作,一双有力的手径直抓着他的双臂,轻松将他提起来放在椅子上,随即左手手腕也被紧紧扣住。
“你先不要动。”
简宁一愣,抬头,近距离对上一张脸。高眉骨,单眼皮,眼尾下压,抬眼看人的时候有点下三白,好像在凶人一样。
对视两秒,简宁垂眼看向握着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对方掌心的温度通过皮肤传递到大脑皮层,烫得人心烦。
他不动声色挣了挣,没挣开。
简宁掀起长睫,再次对上徐淞原的眼睛。
放开。
“我只是想……”
徐淞原解释的话在他的注视下停住,生硬的脸紧绷着,带着几分懊恼改口说,“抱歉,吓到你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
被“吓到”的简宁面无表情,手再次往外抽。
他的抗拒令人费解。
徐淞原拧着眉,不知道如何应对。换做网球队的队员,他直接抗也能抗走了,但简宁不一样,对方坐在椅子上,背脊微弓,单薄得像片白瓷,徐淞原下不去手,生怕力气大点就给他弄碎了。
一时无言。
四目静静对视,那双杏眼形状柔和,却十分固执。
最终,徐淞原败下阵来。
他放开简宁的手腕,转身从运动包里拿出一个小型急救包,单膝蹲到简宁面前,试探道:“那我给你处理一下?”
寝室的椅子不算矮,蹲着的人视线却可以和简宁齐平。
简宁盯着人,好一会儿目光才从他眼睛上移开,看向自己还在渗血的手掌,没有拒绝。
左手被徐淞原托起,掌心摊开在深了好几个色号的大手中,露出细长的玻璃碎片。骨节明显的长指捏着金属镊,稳稳夹起碎片,叮一声扔进垃圾桶。
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处冒出来,铁锈味慢慢萦绕。
简宁微微偏开了头。
他的动作让徐淞原下意识放轻力道,虽然他本来就没用力。他缓了几瞬,才接着团了干净的纱布压住简宁的伤口。
几分钟后,血止住了。
徐淞原松了口气,再抬眼,视线对上静静看着他的简宁,斟酌道:“伤口有点长,最好去医务室缝合一下,不然可能要留疤。”
“……”
浅淡的唇抿得很紧,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
好吧。
徐淞原闭上嘴,默默用棉签蘸了碘伏,熟练擦拭伤口周边的皮肤。
球队在练习时有人受伤是常事,小磕小碰的,队员们也不爱往医务室钻,徐淞原身为队长,已经能很熟练地处理各种紧急情况了。
只是,此刻掌心托着的手不同于以往的粗硬,触感柔软微凉,让他不自觉收着力道。
棉签触到伤口边缘,细白指尖忽地蜷缩了一下,多余的碘伏混着血迹,从掌心滑落,在白皙的腿上绽开几朵红褐色水花。
白玉染瑕。
红与白的对比非常明显,徐淞原反射性伸手抹去,粗粝指腹蹭过皮肤,细腻,光滑,他猛地一停——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他这会儿才注意到,上半身被宽松长袖T恤包裹严实的简宁,并没有穿裤子。因坐着的姿势,T恤下摆往上缩,堪堪遮住腿根,双腿匀停修长,在灯下白得发光。
……
徐淞原仓促收回大手,垂着眼睛加快动作,清理完手部的血迹,用医用敷料按压住伤口,最后缠好绷带,还抽空收拾了一下狼藉的地面。
“好了。”他站起身。
他的身形实在高大,简宁落在他的阴影里,低头打量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掌。
湿润发尾随着他的动作从后颈滑到弧度清晰的锁骨,水珠离开发尖,从领口往下滚落。
徐淞原移开视线。
好一会儿,不见简宁有开口的打算,徐淞原微微转动起眼球,不动声色打量起新宿舍。
空间很宽敞,收拾得也干净,格局跟老宿舍差不多,不过灯光似乎格外明亮,靠阳台左手边架着一个很显眼的大木架,应该是画架?
空气中漂浮着浅淡香气,隐隐夹杂着一股徐淞原形容不出来的味道,不是很好闻,但也不算难闻。
总的来说,比墙皮都快掉完的老区宿舍好多了。
暑假时新校区未完成的项目彻底交付,原本遗留在老校区的几个院部全部搬迁。
体院就是其中之一。
统一申请宿舍时,他们球队还在外面比赛,体院男生宿舍一向紧张,回来时已经没有空余位置了,他被就近分到艺院宿舍。
分配结果出来的第一时间,朋友打听到他新宿舍住了个性取向为男的“名人”,调侃道:“我原哥,你可千万别直着进去弯着出来了!”
徐淞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性取向,倒是没把这玩笑话放在心上,想着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没成想,第一次见面就害得人受了伤。
新室友胆子似乎太小了一点。
“徐松原?”
一道声音打断徐淞原的思绪。
他转回脑袋,简宁正偏头安静地打量他,还有几分湿润的发丝搭在额角,肤色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坐在宽大椅子上,像只困倦的小动物。
徐淞原愣了一下,简宁以前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记忆中的声线非常清越,现在却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嘶哑,像微风中摇曳的碎铃铛,低低的,沙沙的,掺杂着颗粒感。
跟简宁的外表有点违和,但又似乎很适合他。
“嗯?”简宁歪了歪脑袋。
徐淞原回神,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徐淞原。雾凇的淞,原野的原。”
吉省每年雾凇来临之际,松江边十里长堤满是玉树琼花,就像是春天开满雪白梨花的原野。
他的名字就出自此处。
简宁右手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绷带边缘,漫不经心夸了一句:“名字很好听。”
带着颗粒感的声音摩擦过耳膜,徐淞原耳根微麻,下意识礼尚往来:“谢谢,你的也是。”
话落,两人皆是一静。
简宁可没做过自我介绍。
摩挲绷带的手指停住,简宁视线锁住徐淞原,语气毫无起伏:
“哦,你认识我。”
[加油][星星眼]撸起袖子开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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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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