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山万仞峰上住着万剑门的小师叔。
小师叔虽辈份高,年岁却并不很大,瞧着冷冰冰,其实心跟耳根子一样软,故哪怕寻常外门弟子,也常敢与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如今听说了小师叔刚从山下给他们带回来个小师母,当然是要一窝蜂涌上万仞峰,瞧一瞧究竟是怎样天仙美人,竟给他们素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叔,勾引的下凡尘啦。
“高杨高杨,可有瞧见什么?”
笔直峭壁其上,飞鸟样院落屋舍外,一群手拢在袖子里的人,兴致勃勃地伸着头,朝那正直直冲墙头奔袭的瘦长黑影问。
然后话音才刚落,小师叔剑意便也落。
自紧闭房门中浩荡而来,往墙角澎湃而去,刚刚好落于那双手攀援处左侧三寸许,直削得那颗脑袋,尖尖都尚不曾冒出墙缘,整个人即跌落。
——当然也就什么都没看见了。
高杨捂着新成四瓣的屁股,龇牙咧嘴地摇头。
“就知道你不行!”
众人切一声,正要一哄而散,高杨却又贼眉鼠眼地笑:“但我听见了!”
他龇着一口大白牙:“听着是小师叔正陪小师母梳妆。一个劲地问疼不疼呐!”
怎么就一个劲地问。
都二十来岁男的,谁还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
故顾千里虽板着一张脸,心里却很冲。心里虽很冲,脸却还是有点红:
那妆台上黛粉碰落了胭脂,人弯腰去捡时手肘撞上了桌棱,他难道都不关心句疼不疼?
脸红很冲之间,妆镜前人手肘一曲,水粉盒子又落,他眼疾手快去捡,恰碰上曲肘的人也快,两厢额角朝下,眼看就要撞到一处去,顾千里叹了口气,手指抵上她额头,捏着她手腕,拉开,然后复弯腰,仍去捡盒子。
刚明明有手在里头抠抠挠挠了半天,如今再看,却还是平展簇新。
顾千里把盒子放回桌上。
欲言又止。
外头那些却是向来欲言便言。
“哦——”
众万剑门弟子拖着长腔,齐声怪叫出声,你推我搡。
你推我搡之间,很快便又有人挺身而出:“我再去看看。”
仍是一溜烟地往院子里闯,这个叫闵十三的比方才那叫高杨的还虎,顾千里剑意来都不带躲的,反而是抽出佩剑,迎着去。
只是到了顾千里这等境界,并指都能成剑意,哪是他匆匆一剑能止。
他剑都还没全然出鞘,顾千里剑意已落,纵已拿捏了分寸,也还是给他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连人带剑,四仰八叉。
然而这小子实在是命好,剑意的罡风凑巧吹开了窗。窗子里,一站一坐两个身影,站着的那个俯身,向坐着的那个去。
“看到了看到了!”
他腿都还没全抬起来,人已先急急忙忙朝着外头去,连滚带爬,喜气洋洋:
“小师叔和小师母!亲嘴啦!”
什么跟什么。
站着的顾千里正往桌上放水粉盒子的手略一僵,其实懊恼:
寻常他哪儿会叫罡风吹开窗扇,还有些给他们胡说八道乱了心性。
坐着的青微仰起头,毫无知觉。
她左手揉着有点泛了青的右手肘,圆圆眼睛亮晶晶地四处望:“嗐,一不留神,差点就又磕了,谢谢你呀。”
顾千里没说话。剑茧很厚的手复又抚上水粉盒子,往前推,直到它跟其他胭脂黛粉到一处,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在手肘再弯也碰不着的地方。他又看向桌角那堆步摇。
有些人刚在妆镜前坐下,便开始琢磨要带哪个,然而琢磨到了现在,也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他心说,最左边那个白玉簪子其实就挺衬她。
什么簪子衬什么人,十六七八半大小子们可不懂。他们只管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图谋着,要推出第三个勇士来。
正在被推的那个叫甘筠,他似觉得这样不好,还说了些再闹小师叔恐要生气了之类的话。
没什么用。
甘筠被推上山。
而后,不等众人鼓劲声落,他先长剑出鞘,斩。
看热闹各位齐惊呼:
万剑门竟还有这样有种的人吗?
小师叔跟前也能敢出手吗!
顾千里也吃惊,确已许久不曾有人敢于他面前动刀剑。
又吃惊归吃惊,这点微末剑意,在他跟前,还是如汪洋旁溪流,秋风里草蜢,都不用细想,他一挥袖,剑意便能浩瀚如雨,直朝来处落。
结果就坏在了这个没细想上。
因为甘筠打的是调虎离山主意。
他心想,按理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按理又说,剑无至境,纵使绝顶高手,剑与剑之间也仍有间隙。那岂不是只要我先引小师叔出第一剑,再在小师叔第二剑落前够快,便足以一窥究竟?
十七八岁,正好是说干就干的年纪。
于是,顾千里剑都还没斩落,甘筠人已跑没影,四象步法踏水逐花,但凡知道点的轻功都用上。别说,丑归丑,还真叫他于顾千里回过神、第二剑再来之前,手扒上小院妆镜前窗台。
妆镜前正梳妆的青微哟的一声,顾千里回头,甘筠咧嘴一笑,扭头就跑。
到最后,竟还真给他全须全尾又回了去。
其他人一下子全围了上去:“快说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唔,也不好乱讲。”
甘筠本来还扯他的衣裳,在那儿装,说着说着就原形毕露了,还手捂上唇鼻,压低着声量:“真的真的,小师叔到现在,脸还红着呢。”
红个屁。
我就该你们初聚到这儿时,便都给扔到问剑楼扎马步去,谁敢动一下,晌午全不给饭吃。
顾千里脸纵或许原不红,如今也给他们气红了。
青微在旁边探头探脑:“这是咋了?”
顾千里不知该如何讲。
青微是个一点武功也不通的寻常小姑娘。以寻常耳力,外头那些瞎起哄话,她是听不到的,可她越听不见,顾千里反而越是觉着……背后这样说人,像是什么样子。
青微倒不纠结,问不出来也就算了:“哎呀净捡不能出门人跟前玩得高兴,一个个的讨人厌——话说不是说已入秋了么。”
她边说,边手扯着衣领,来回地呼扇:“怎得还这样热?”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热。
顾千里正要关窗的手停下,顿了一下,他忽然对她说:“请等一下。”
先前没闹到跟前也就算了,如今怎好再由着他们乱来。
顾千里走出院落,捡起甘筠跑路时掉落在地的佩剑,挥了一下。
习武之人何等耳目,闻声齐刷刷回头。
小师叔身影跃然眼上。
万剑门学艺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寻常他们玩闹,小师叔一般是不同他们计较的,一旦他要计较,那就是他真要计较了。
闹哄哄众人霎时静。
只高杨,本就不聪明,长得还又不高,给淹没在人群里,也看不清来人,还在嚷嚷着:“谁啊,谁来了,咋……唔!”
被旁边闵十三一把捂住了嘴巴。
甘筠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意欲狡辩:“那个,师叔,我们也是喜欢师母,您又不肯带出来给我们看,我们才这样……”
顾千里睬都不睬他,手揪着他旁边一戴帽子的,往外头揪。
帽子不肯给他揪,又不是很敢试图跑,期期艾艾之间,帽子掉落在地,如瀑般长发飘散下来。
大师姐林挽风挤眉弄眼地回头:“那人家就是也想看一眼小师母嘛,这山上女孩子这么少,人家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能说话的贴心的人……”
顾千里打断她:“惯常梳妆么。”
林挽风赶紧擦嘴上唇脂:“不梳不梳,我一心只在剑道上……”
顾千里信她的。
他拎起她衣领:“过来。”
其他人正要长舒一口气,顾千里剑再挥,万剑门众弟子腰间佩剑齐刷刷出鞘,全扎在了旁边丈许高光溜溜岩壁上。
也包括甘筠那柄。最高的那个就是。
甘筠欲哭,本也有泪:“师叔……”
却给林挽风一嗓子喊了回去:“师什么叔!拔不下来统统不许吃完饭,让你们练功呢让你们在这儿瞎凑热闹,不是为了监督你们,我能来这儿?”
一片鬼哭狼嚎里,她十分上道地压低了声音,问:“是要我给师母梳妆么?”
顾千里是想要找个人来帮忙,师兄说的是辰时初要见他们两个,如今寅时末了,青微头发还都披散着。
但这样倒也不必。
顾千里看着梳完了妆的青微,她是小小的那种圆圆脸,其实有尖下巴,只是圆圆两颊给衬得不明显,如今给林挽风不知怎的一弄,两颊婴儿肥没了,愈发显得那双眼睛会说话一样动人。头发也给挽起来了,只差发髻上略上珠钗。
林挽风举着铜镜,前后左右来回地给青微看:“怎么样怎么样?”
青微觉得很漂亮。
林挽风很得意,她又问回顾千里:“小师叔你呢!”
小师叔卸磨杀驴,推着她走:“行了,你那剑可也在岩壁上。”
林挽风一摸腰间,惨叫一声,如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又走掉了。
房间同先前一般,又只剩他们两个,两人四目相对,青微手指忽一拍手:“我知道!碧色衣裳就得浅淡发饰来衬,刚挽挽说过的。”
她拿起那支白玉簪,问他:“这支怎么样?”
顾千里其实是想说那咱们也走罢的,但既她这样问了,他便也点头,说很好,然后站在她身旁,等她簪好了这簪子,再说离开。
然而却簪不好了。
外头那些弟子练武似的,看顾千里练时总觉着容易,自己一上手却什么都难,青微刚看林挽风,那样满的一捧头发挽成花都挺简单的呀,她怎么就簪不好了呢。
顾千里又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接过簪子,说:“我来吧。”
其实他也不会。
男子发髻同女子又不一样,那么层层叠叠的,看着都叫人花了眼,谁知道这簪子要往何处去。
叫林挽风走早了。
但话既已出口,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去上。
顾千里拿起簪子,插一下姜寒星头往旁边偏一下。
他手心都有点出了汗:“你别……”
青微也委屈:“那人脑袋下长了颈子,就是叫动的呀,你老是使劲,我也没办法呀。”
顾千里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她双颊。触手温软,他就说脸颊肉怎的会忽然没,原来是叫林挽风用胭脂隐去了。
簪子可算是簪进发髻。
顾千里很不动声色的,在衣襟上擦干了手汗,而后才伸手去拉青微手腕,叫她:“那咱们便走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