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江北市的四月,正是阴雨涟涟的季节。

雨势不大,雨滴落在车窗上,淅淅沥沥,些许恼人。时隔两年,江杉开车走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已没有最初那心如死灰的感觉。或许时间真的是世间最好的汤药,你曾以为那永远也不会痊愈的伤口,竟然也渐渐的结痂,然后平复。不过是两年而已。

车行到平安路街角的旧时光咖啡店,打了转弯,沿着那僻静的小巷,朝山上开去。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车子颠簸,江杉索性把车停在那沧桑的古树下,而后拿着那束红玫瑰朝半山处的墓园走去。一路上人影稀落,寂静非常,唯独那冷冷的雨声,落在山石上,凉薄突兀,像是捣衣的杵,一下下,落在人的心上,苦涩疼痛。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杉的脚步未免有些凌乱。半山腰处的枯树上,落着觅食的乌鸦。雨似乎越来越急,雨滴溅在她白色的帆布鞋和米白色长裙,瞬间就是罗布纷呈的污点,些许碍眼,只是她也已顾不得那么多,雷声划过,只期冀这路不要那么漫长,不要那么揪人心肺。

这是罗家的墓地。罗家在江北也算的上是望族,祖上在乾隆年间官至江南织造,后来虽是慢慢败落,可是搁不住罗家人心思活,清末慈溪垂帘听政之时,弃政从商,一字号当铺从城东开到城西,也算得上贵极一时了。罗家书香传世,即使从了商,也不是奸商,抗战时期,罗家的钱财有大半支援了后方,那些枪炮坦克,军装战马,自是有罗家的功劳在的。

看守墓地的老人认得江杉,两年前,在罗士霭的葬礼上,哭的悲痛欲绝的女孩子。开门,又嘱咐道:“罗太太,天色晚了,您不要逗留太久。”江杉颔首,向里走去。

碑石湿冷。照片上男子粲然的笑,是这阴暗雨天里唯一一抹亮色。江杉默默蹲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翘起的唇角,泪水湿了眼眶。在那些不安分的岁月里,就是这温温的笑容,让自己的心渐渐沉静,不再反感这城市的湿冷。只是,那时年少,并未想到要刻骨铭心,并未想到要生死不渝。谁曾想,也就是那么的不经意,再分别,原来是如此的痛彻心扉,纠缠在一起,撕扯开,都是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

红玫瑰,沾了雨滴,愈加显得楚楚动人。他喜欢红色,尤其是玫瑰的红,一种奢华而又张扬的色彩。

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一个高脚杯。红酒是珍藏已久的,倒在杯子里,轻轻摇晃,酒香浓郁。生前,他心脏不好,不得喝酒,每次犯了馋,也只是小酌一口。多喝一点,她都会像只小野猫一样,伶牙俐齿张牙舞爪的招呼他。如今,她终于可以不再那么苛刻的对他,却已经是天各一方,阴阳两隔。

他离开了她。

在最开始的日子里,她始终不信这个事实。那么不自觉的,士霭,我的蓝蝴蝶发卡,你收起来放在哪里?士霭,我们晚饭吃意大利面,好不好?士霭,茸茸三岁生日,我们带他去丽江,看玉龙雪山和白沙壁画,听纳西古乐,吃冰粉凉宵好吗?……没有应答,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的只是她那冷弱的嗓音,蓦然间想起,士霭再也不会回来……

又拿出一沓相片。她知道他最挂念的必定是他们的儿子茸茸,特意冲洗了照片,拿与他看。

士霭,你看,这是茸茸跟爸妈在一起,爸妈太宠爱茸茸了,他甚至有些霸道无理了,只是,我也不好说些什么。这是茸茸牵着你的哈士奇在散步。这是我带茸茸去迪斯尼乐园,他太爱玩了,抱住唐老鸭,挪不动步,甚至不想回家,就在那里过夜。这是茸茸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七七,他在家就蛮横无理,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时,倒是挺有担当,从不欺负弟弟妹妹……

他有时很不懂事,我忍不住就打了,打的急了,他就喊“坏妈妈,我等爸爸回来给我报仇”……士霭,他还小,等他长到七岁,我就带他来看你……

临近傍晚,雨倒是渐渐的小了。

不经意间瞄到草丛里雨水淋过的半截烟头,江杉心里一沉,定是罗士衡来过了,他不是去美国出差,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罗士衡回到江北的半年里,茸茸显然把他当作了士霭,毕竟他和士霭是孪生兄弟。士霭离开时,茸茸不过两岁,如今见到和士霭长得分毫不差的男人,当然容易想当然把他看做自己的爸爸。她不想纵容茸茸,他的爸爸是士霭,而不是士衡。掩耳盗铃不是最好的躲避痛苦的法子,他终有一天会知道他的爸爸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而他追着叫爸爸的士衡,只是他的大伯而已。

茸茸敏感的很,每每提到这个话题,他就闹脾气,捂住耳朵,把地板上的玩具踢飞,眼睛红红的,狠狠的瞪着她,那一刻,她的心像是刀割一样,泪水就扑簌簌留下来,茸茸有什么错,他只是个孩子,再不忍心说下去,把茸茸紧紧抱在怀里。

茸茸奶奶说:“杉杉,茸茸还小,等他大一点,再告诉他。士霭不在了,士衡理应对茸茸好,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不喜欢茸茸缠着士衡,还因为她有些讨厌那个人。

茸茸奶奶过生日那晚,他送她们回西城。到公寓楼下,茸茸已然躲在她的怀里熟睡。她谢谢未说出口,他倒是扣着方向盘,悠悠出口,“江小姐,是吧?”

江杉罥眉微蹙,他们再生疏,再没说过几句话,自己也是士霭的妻子,茸茸的妈妈,他有必要如此撇清关系,叫自己“江小姐”吗?

“有什么事吗?”她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忘记礼数。

“我如此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江小姐还年轻,没必要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们罗家守着,江小姐何时嫁,想要嫁什么样的人,我自是管不着,但是茸茸姓罗,是我们罗家人,你妄想带走他。”

风烟无起,却是字字诛心。

“茸茸是我和士霭的孩子,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江杉抚着茸茸软软的发说道。她从未想过再婚,她不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能像士霭那样,宠着她和茸茸。况且,她自己有洁癖,尤其是感情,她爱过士霭,就不会再爱上别的人。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懂”,江杉眼眶里无端的涌上了酸涩的泪水,“我以后会尽量腾出时间照顾茸茸,不会让他再缠着士衡哥。”

罗士衡冷眉紧皱,想要再说些什么,江杉已经是瞬间打开车门,一手抱着茸茸,一手拎着包,走下车去。

那晚,也没怎么安生。因着江杉的工作,茸茸平时是罗家二老照顾的,周末时,江杉或是去罗家过周末,或是把茸茸接回西城她和士霭的公寓。如此两年过来,茸茸倒是跟爷爷奶奶更亲近一些。尤其是罗士衡从桐城调回江北之后,茸茸更是跟屁虫一般,只要是罗士衡在家,一步也不离。

江杉看着熟睡的儿子,手指轻轻指着他的眉头,怒嗔道:“臭小子,你到底是不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

半夜,茸茸醒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身边躺着的是江杉,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嘴一咧,开始哼哧,“爸爸,爸爸。”江杉忙把他抱在怀里,“茸茸,妈妈在呢,告诉妈妈,是不是做恶梦了?”茸茸被爷爷奶奶惯坏了,小脾气一上来,是不管不顾的。愈哭愈烈,张牙舞爪的,就是要找爸爸。江杉哄不好,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

她又何尝不难受。

罗士衡在桐城工作,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次。去年冬天,才算是调回江北。她回罗家过元旦,蓦地看到站在庭院里陪茸茸逗哈士奇玩的他时,惊得手里的包都掉在地上。她的士霭,她朝思暮想的士霭,此时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的地方。

婆婆迎出来,“杉杉,怎么才到,柳阿姨把饺子都包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就下锅了……士衡也回来了,今天我们好好吃顿团圆饭。”

罗士衡抬眼看她,没有一丝温度,而后低下头继续逗弄那哈士奇。倒是茸茸跑过来,扑到她的怀里,“妈妈,我想你了……”

她心底苦笑,是啊,怎么会是士霭,她的士霭从来都会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会如此冷落她,只肯施舍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她的士霭爱笑,唇角时刻都是弯着的,怎会如此不耐烦,唇角紧抿,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是他那浓的眉,那幽深的眸子,那修长的手指……他不是士霭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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