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总不比南方那么的多雨潮湿。天色是水洗的碧蓝色,天际遥远,却有蓬蓬的白云漂浮。人的心,不免也开阔了起来。傍晚时节,夕阳晕染了半边天,红的耀眼。隔着层楼,江杉尚能忆起,小时,跟爷爷住在西山脚下,每至傍晚,爷爷总爱牵着自己的手,漫步在凤栖湖旁边的碎石小径,花丛中藏着的黄色蝴蝶,偶尔会落在她红色的蓬蓬裙上,而远处,则是夕阳,渐渐隐落在连山之后。那时,她尚小,从未想过什么,许多年后回忆,却是恍然惊觉,最珍贵的童年岁月,她跟爷爷,是相依为命的。
江杉也是隔着层层的人群,看着从疲惫中醒过来的爷爷,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尚未来得及单独跟爷爷说说话,就被医生赶了出来。“病人刚从一场大手术中苏醒过来,家人不宜多打扰。”她静静的站在病房外,心里大雨倾泻,涕泗滂沱,多是愧疚,过去的两年里,她活在士霭离去的悲伤里,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自怨自艾。却遗忘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她要彻夜守着,无奈江松不允。
“回家吧,你阿姨做好晚餐,在等着我们。”
江杉听着那颇有些威严的声音,不知如何拒绝。心里却又是五味杂陈。曾经小时,每当在爷爷家里看到他,总是会躲在爷爷的身后,躲到后院的歪脖子枣树上,躲到爷爷房间的立柜里……总之只要看不到就好。
江松捏了捏她的消瘦的双颊,唇角浅笑,“爷爷这里有我呢,今晚跟爸回去休息,明儿一早,我让徐迟去接你。”
从医院到他的家,几近两个时辰的车程。她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的城市,感觉陌生而又漫长。这座城市很大。宽阔的街道,林立的楼群,即使曾在这里待了十八年,也仍然感觉陌生。
她到他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记得,哥哥曾跟她说:“杉杉,不要怪他,他也只是受不了妈妈离开他的苦痛而已。”是啊,他也有苦衷,就像自己,始终不懂得,为何命运悲苦,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孤儿一样。
晚餐很丰盛。看得出来,她的阿姨,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东坡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江杉记得,她刚嫁过来时,自己不过六岁,看着穿红色旗袍,身姿窈窕的女孩,不觉就想,她要真是自己的妈妈,该有多好。她时常羡慕被自己妈妈拥在怀里亲吻的小孩,尽管没有尝过,但那一定是很甜腻的味道。可她终究不是,自己也终究没有那般幸运。
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疏离的感觉,还是在的。
餐桌上,九岁的江桐非得坐在她的旁边,拽着她的胳膊,说:“姐姐,我好想你。哥哥说带我去江北看你,可是他太忙了,每次都失信。你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江杉看着眼睛里写满真挚的桐桐,心底酸酸的。这个家里,真正把她当亲人的或许就只有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吧。她揉揉他那软软的发丝,浅笑,“姐姐也很想念你啊。很想很想。”
还是孩子的桐桐,笑起来,嘴弯成月牙一般,用筷子夹了鱼肉放到了江杉的碗里,“姐姐,你太瘦了,爸爸说要多吃肉,多吃肉,就会变胖了。”
江杉瞬间感到自己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湿雾。那是难以言喻的心情。
晚饭后,陪着桐桐读了很久的漫画书,回到卧室,将近十点。心里挂念着茸茸,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闹腾。
电话里,南南说:“不过是吃了一顿饭的功夫,竟然就丢下我,跟陆裕厮混到一块去了。现在俩人正在洗‘鸳鸯浴’呢,我倒是成了外人,杉杉,你说这像话吗?”
江杉总算是放心,“我还怕他会认生呢?”
“可别说认生了,我总算是见识到罗西嵘的那些本事了,那简直就是个小鬼灵精啊,嘴甜得跟抹了蜜似得,哄得陆裕直乐。把我这干妈早就丢到脑袋后头去了。”
江杉似乎听得出几分哀怨的味道。不觉打趣道:“会不会打扰了你跟陆裕啊?”
“怎么会……对了,爷爷好些了吗?”
“还好,手术很成功……”
最后,江杉想要跟茸茸说说话。无奈,南南却说:“你儿子他让我转告你,他很忙,你不要打扰他,他没什么要跟你说的,让你照顾好自己。”
江杉顿时感觉,自己可以洗洗睡了。
爷爷住的是军区的医院。坐落在半山。早晨,打开木格的窗子,可以听到丛林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暖阳正好,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暖暖的。
爷爷尚不能很好的进食,二伯母从家里拎过来的营养粥,江杉倒在小碗里,一勺勺的喂给爷爷喝。此刻,她突然感觉,自己不再是依赖在爷爷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她长大了,如果可以,也会像哥哥那样,撑起半边天。
爷爷苍老了许多。头发是花白花白的。皱纹也多了些许。江杉的心底很不是滋味。
“傻丫头,别伤心,爷爷这不是好好的吗?”爷爷说的很慢,很吃力,却是知道她心底难受,才这么说的。
她感觉喉咙酸涩的紧,放下手里的碗,轻轻的依偎在爷爷的身旁,唤着“爷爷,爷爷,杉杉好想你。”
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情字。世间除了爱情之外,却还有亲情。孙女心疼爷爷,爷爷又何尝不是呢。
上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探望的人。二伯父是生意场上的人,交友甚广。大伯父在部队待了这许多年,人脉也很宽。老爷子素来高傲惯了,从未把这些人这些事放在眼里,故不管是谁来,想看两眼就看,不想看索性就闭目养神。江杉原害怕爷爷费神,现在看,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几近中午,江正和说:“江璟,你带着杉杉出去逛逛吧,吃个饭,老爷子这儿有我呢。”
午餐是在城根下隐蔽的小胡同里吃的。江松比江璟和江杉早半个时辰到。三兄妹很久没有聚到一块了。江璟和江松年纪相仿,江杉稍小一些。小时在爷爷的院子里玩躲猫猫,玩的都废寝忘食的。如今一转眼的功夫,都已近而立之年。岁月仍旧是不饶人的。
江璟倒是想起给远在边疆的江缙打电话。“老大,我,老三和小四正喝着小酒,吃着火辣辣的鱼火锅,你要不要飞过来凑个热闹。”
“滚犊子。”江缙正在边疆的某荒山野岭训练,看狼崽子们背着沙袋蹒跚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不觉有些火大。
而坐在桌子对面的江杉,听到电话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大哥那粗犷的吼声,乐得直笑。
江璟吃瘪,手机落到江松手里,“老大,你多久没近女色了,荒郊野岭的,要不给你送两个女施主过去,灭灭火。”
江松向来都知道拿江缙的软处捏。
江缙是江家长孙,颀长身材,瘦削的脸,仿佛是刀刻一般,有些阴柔,又有些邪气。江杉一直就以为,大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无奈性子也是桀骜不驯的,十几岁就被大伯父看成是败家的不肖子,扔到部队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媳妇都还没娶上,常被二哥、三哥取笑。
而在妹妹江杉面前,落拓不羁的江缙倒是又成了语重心长的那个,“小四,你打算什么时候从江北那个鬼地方回来?前些日子,秦玺还问我来着,问你什么时候回?要不趁你这几天在,你们见一面?”
秦玺喜欢她多年,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跟秦玺会在一起。
些许的沉默,“好啊。”江杉能感觉自己的心底是颤抖着的。大哥的心,她何尝不懂。想必二哥和三哥怕说不动她,才请了大哥出面。她不忍心辜负他们的情谊。过去不懂事,谁要是敢提起这茬,她敷衍的话都不愿意说一句,甩了脸子就走人。终归是时间久了,心底不再那么痛了,可以这么回答了。
一顿饭,吃的悠远绵长。兄妹三人说说笑笑,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了的事情,哪一件,都值得他们回味很久。
传统的四合院,古色古香的装饰。墙上挂着书法家启功先生的笔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窗外一株木槿花,开的正盛。
江杉很珍惜这样的时光。不久之后,她就又要回到那延绵多雨青苔碧生的江北,那是一个让她留恋却又有些恐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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