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旱灾一事处理得并不顺利,盛清远屡次上奏户部银钱短缺,灾区赈济不足,圣上只好加征江南赋税,江南年岁本就歉收,家家已无余粮,再加上关中流民迁徙南下,盗贼祸乱四起,一时民愤四起,怨声载道。各州刺史纷纷上书,有弹劾盛清远赈灾不力的,也有弹劾蒋帆越矩弄权才导致灾情蔓延的。
烈日骄阳把一切都烤的热腾腾的,唯中庭四处通风,大槐树荫下难得有一份阴凉,永宁公主端坐在藤椅上,饮了一口让婢女云成从街上买来的槐叶凉浆,缓缓对她面前坐着的老者道:“依老师看,此事郭郑两家谁占上风?”
老者发须皆白,穿着一身简陋绀蓝道袍,细纹密布的眼睛眯着半闭不闭,好半响才耷拉着嘴叹了口气,“老臣这些年在国子监一心教导太学,早就不闻朝事了,公主何苦为难老臣呢?”
“老师教导学生时曾说,若为苍生除弊,此生无憾矣!学生一直谨记在心,从不敢忘。”
“哼!”国子监祭酒荀大人嘴角微哂,明显有些气愤,“老臣只见多以苍生为藉口,暗谋一己私利的伪君子!”
“老师不信学生?”
“老臣不敢!”荀祭酒站起来双手并拢鞠了一躬,嘴里却是漫不经心,眼神也懒懒的投向别处。
永宁听他回话没由的有些气闷,老师对她总是这样,嘴里碍于身份说着不敢,实则心里早就是轻蔑嗤笑。她也站起来,语气变得强硬,“老师难道不知,只有除掉这些势大的世家,朝纲才可得振,百姓才可得安稳!学生自认问心无愧,所作所为皆不负于天地,不负于父君,不负于天下黎民。”
“好一个不负天下黎民,公主见过关中百姓流亡千里,易子而食的惨状吗?盛清远这老匹夫拿着户部拨下去的钱在关内逍遥为祸,你推举的蒋帆又在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在后推波助澜,郑家哪有底气与郭家唱反调?你这是在助纣为虐!放任他们两家争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祭酒大人前面还能保持平静,后面就越说越大声,胸膛因激动而起气喘吁吁,他的语气未有一丝软化,反而更加气愤,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当朝尊贵的永宁公主。
永宁也不动怒,缓缓道:“老师既然知道蒋帆是学生推举的,又怎说不闻朝堂之事呢?老师尽管放心,学生自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所作所为皆为往后谋划,蒋帆虽贪戾,却能用来掣肘郭党,是最好的人选。郑贯中新任郑家家主,狼贪虎视心比天高,妄想取郭党而代之,学生又如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呢?”
“公主莫要养狼飏去,得不偿失!”
“多谢老师关心!”
祭酒大人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摇摇头叹气道:“老臣已无话可说,公主染指朝事,早已被蒙蔽了心智!”
永宁听到这句话,眼角抽动了一下,目视着老者苍老的面庞许久,竟渐渐红了眼,她急忙用宽袖掩住了脸,再放下来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只是嘴里仍有些苦涩,永宁勉强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老师可还记得学生及笄那日,您为我行笄礼,对学生说:‘淑谨尔德,贞静清闲;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学生答‘敢不祗奉’,实则心里万分的不顺意,您教导我时,让我读《女训》《女诫》,要谨记妇德、和顺谦柔,若非我执意要求,您从不会教我四书五经。您觉得我一个女子就该待在闺阁之内,安分守己。您根本不愿意我掺和政事,圣上赐我议政之权时您生了好大的气,老师您对我始终有偏见……学生不明白为什么……”
祭酒大人偏着头不说话,但可从微微颤抖的山羊胡子看出他此时内心的激动。
永宁继续说:“圣上登基到现在终于执掌权柄,其间有万分艰难,我走到如今也不容易,我也希望宫中有人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可太子如今才十二岁,其余几个皇子都未满十岁,皇后无能到连后宫都管理不好,外戚更是单薄,除了我,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站在圣上的身边……你们这些前朝旧臣,也未必把心向着当今圣上。我自认做得够多,当年为了安抚郭家,我二话不说便下嫁郭昌瑾,落到如今让人耻笑的局面我也都没有说什么。”
她越说越气,却仍是压抑着,语气平静地缓缓述说,好像只是讲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她不喜欢在任何人面前失态,至少在旁人看来,她还是端庄雍容的公主。
“身为公主……”
“我知道,身为公主这些都是本该做的,所以我从未跟其他人说过我心中的苦,只是您是我老师,我原以为这天下所有人都不理解我,您还是理解我的。”
“当年公主就不该拜入老臣的门下。老臣也不该教你这些东西。”祭酒大人捏着袖子,沉痛地摇头。
永宁说完压抑许久的这些话,心中突然就畅快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是把你当做我的老师的。”
祭酒大人脸色不改,从眼神却可看出动容了几分,好歹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公主今日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跟老臣说这些的,可无论是什么事,公主都找错人了。”
“老师既然先开口了,学生也不遮遮掩掩,确实是有一件事需要老师帮忙。”
祭酒大人执拗地摇头,“老臣无能,帮不上公主。”
永宁早就想到他会直接拒绝,以往许多事他都是这样的,她继续说:“老师说笑了,您执掌国子监,满朝皆是您的门生,只要您出马,谁人不给您一个薄面。学生求的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一个人求一个仕途上的顺达,别无其他,学生担保,此事绝不违背道义。”
既然都这么说了,再一味拒绝也说不过去,荀祭酒难得松了松口,问:“是何人?”
“现任吏部司勋郎中的沈亦先。”
“沈郎中?老臣倒是见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孤臣,你帮他……是为了扶持寒门?”
永宁点头道:“圣上如今看重寒门,但中书门下官员大多为世家子弟,势力根蟠节错,圣上政令难施。老师您不满世家跋扈,这些年对寒门也多有帮扶,这个请求,其实算不得违逆老师的心志。”
国子监祭酒荀大人为前朝遗老,曾位列三公,现今虽只在国子监任祭酒之职,却仍享誉天下士林,他若要举荐一人入中枢,不说是易事却也绝非难事。只是凡事需要一个契机,他总不能无缘无故上奏请求圣上提拔人,郭丞相排挤寒门,必定不会听之任之。
他咂了咂嘴,明显有些迟疑,还未说话,永宁就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便说道:“这件事老师不必担心,昨日沈亦先上了一封治理旱灾的折子,确凿的消息近日就会传出来,圣上会派他往关中治理灾情,我再示意蒋帆协助,此事必定能成功,等他回来有了这份功劳,老师再举他任门下侍郎的缺,这样一来旱灾一事也可得到解决,老师也可安心了。”
主簿大人愣了片刻,恍然道:“原来公主早就算好了,倒是老臣冤枉公主了。”
永宁摇摇头,“其实不是,沈亦先的这封折子也出乎我的意料……”
她恍惚间想到昨日沈亦先在宫门外候见她的时候,也一身愤然,斥她不该拿关中百姓作赌,实在冷血无情!让蒋帆去掣肘盛清远,这两人只顾为各自利益互相争斗,毫无治理灾情之心。她知道她这一步走得急,走得狠心,她并非没有想到了关中流亡百姓,只是机会只有一次,与郑家同谋,她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沈亦先不过一个势微的小臣,却心系天下百姓,在污浊的朝堂上,一身铮铮傲骨从未弯折。她在朝堂上这么些年,见过许多面目,也试探了许多人心,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直的臣子,她自愧不如,而这样的人,才是圣上需要的治国之才啊!
她下定了决心要扶持他,这才来老师这里为他投石问路。
中元节后,京中天气依旧是“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圣上携后宫众嫔妃移居至芙蓉园乘凉避暑,特命工部颁给百官冰票,以供消暑。永宁公主陪着圣上在凉堂住了两日便回了公主府,命沈亦先为副使前往关中治灾的圣旨已经下了,沈亦先临行前一日来公主府拜访。
他被门房请进润云堂正厅,只见屋里装着一架罕见的七轮扇,一奴仆前来运动木轴,顿时满室生风,驱散掉了室内的闷热。
永宁公主没多久就匆匆过来了,穿着一件素锦衫裙,外罩水色花鸟纹半臂,头发也像是匆匆挽起的,随意梳了一个髻,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珠玉簪子,脸上未上妆,独唇上一点殷红衬得人如瓷玉般温润,散着融融的光,与往日见到的华服盛装又是另一般模样。
沈亦先心头漏了一拍,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正好看见她脚上,只一双云头踏殿鞋,白莹莹的双脚竟未着袜。
“沈大人请坐。”云成端来胡床请沈亦先坐下,永宁在坐榻上坐下,笑道:“不知沈大人今日前来,让你久等了,还请见谅。”刚刚她还在后院的藤架下乘凉读书,听到沈亦先来了这才匆忙收拾。
“是臣唐突了公主,等多久都无妨。”沈亦先还是第一次来公主府拜见,往日都是在宫中偶然遇见,说话也有些不自然了。
没多久,婢女端上了茶盏,盏里冒着丝丝凉气,永宁笑着解释:“这是厨房新做出来的酥山,以冰屑为底,上覆乳酪红豆,缀以葡萄杏仁,用来消暑倒是不错。”
沈亦先尝了一口,顿时从口腔凉到了心底,他本就喜欢吃甜食,这一小盏酥山很对他的胃口。
“臣明日就要去关中了,此去大概要小半年才能回来了,今日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此去一路艰险,辛苦了……”永宁说到这里,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了半响,见沈亦先端坐在那,凛直的背脊,有属于文人的清高孤傲,却一点不让人讨厌,只觉得佩服,还有一点怜惜。
是啦,怜惜……永宁叹了口气,沉沉地说:“本宫信你。”
沈亦先一愣,随即心口咚咚地狂跳起来,君子重诺,在他心中,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个信字,信他能治理好关中的旱灾,信他能把盛清远贪赃枉法为祸百姓的证据上呈天子,信他能平安回来……沈亦先站起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一字一句格外郑重地说道:“臣绝不负公主所望。”
永宁嘴角渐渐绽出一个深入眼底的笑,“好啦,等你回来,本宫在锦湘楼为你庆功。”
等他回来,他将会荣升门下侍郎,入中枢,做帝王近侍、天子重臣,可直理朝政,审议诏令,封驳章奏……而以后,他的路还会更长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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