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云宗有开山老祖布下的结界庇护，向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今日却一反常态，苍穹之上劫云翻滚，沉沉压顶，黑紫色的电蛇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

山门前的广场上，围观的弟子们早已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啧，准是江小初那祸害又在炼丹！”一个弟子笃定地指着天象。

“没错没错，除了他，还能有谁搞出这么大阵仗？”

“就是，这动静，都快赶上内门长老渡劫了！”

议论声未歇，灵膳堂厚重的木门“砰”一声巨响，被一股蛮力猛然撞开。一个身形壮硕、梳着两个冲天鬏的黑脸妇人堵在门口，双手叉腰，铜铃般的眼睛喷着怒火扫视堂内，嗓门震得房梁都簌簌落灰：“江——小——初！给老娘滚出来！”

灵膳堂角落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闻声茫然抬头。他脸上糊满了烟灰，黑一道白一道，只余下一双眼睛格外分明，此刻却带着初醒般的迷蒙，瞳孔涣散地打量着周遭。浓重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

脖颈处猛地一紧，少年像只小鸡崽似的被那黑粗大手拎了起来，力道之大让他瞬间憋红了脸，双脚悬空乱蹬。

“咳咳……王、王嫂？有话……好好说！”江小初本能地挤出讨饶的话。这场景……这熟悉的窒息感，还有四周那些探头探脑、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脸……恍如隔世，又似昨日重现。

“少跟老娘打马虎眼！”王嫂的怒火更炽，另一只手精准地拧住了江小初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咆哮，“你自己掰指头数数！这个月第几回了？老娘的话都当耳旁风？锅！那是煮粥炖菜的锅！不是给你炼丹炸着玩的炮筒！”

唾沫星子几乎喷了江小初一脸。王嫂是念云宗山下灵膳堂的掌勺人，虽是凡俗之地，沾着仙宗的光，规矩也不少。当年江小初拼死拼活爬上念云山求仙，却因身无长物打点，名额生生被顶替，最终只能窝在这灵膳堂当个烧火伙计。

耳朵上的剧痛无比真实，江小初彻底懵了。他怔怔地看着王嫂愤怒的脸，又茫然地环顾四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我……我重生了？”他嗫嚅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定定地愣了几息，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挣脱王嫂的手（虽然没完全成功），整个人像被注入了无穷精力，原地蹦了起来，脸上烟灰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因激动而涨红的皮肤。

“天意！天意啊！哈哈哈哈！江爷爷我重生了！老天开眼！”他语无伦次地欢呼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钳制，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灵膳堂大门，留下王嫂和一屋子伙计目瞪口呆。

王嫂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找回声音：“他……他这是炼丹炸傻啦？还是中邪了？”

旁边人茫然地摇头，同样一脸懵：“不……不知道啊，跑得比兔子还快。”

江小初在熟悉的石板街道上狂奔，足足跑出三里地，胸腔里翻腾的狂喜才稍稍平息。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抬眼望去，街道两旁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带着久别重逢的亲切。

前世，他在山脚蹉跎五年，本以为仙路彻底断绝。直到念云山掌教慕望君偶然下山，他豁出命去抱紧那条大腿，才得以拜入山门，做了个外门弟子。

“呵，都不重要了……”江小初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能活着，能重来一次，就比什么都强。”他信步走上熟悉的虹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桥中央那个位置——记忆中，那人总爱站在那里，俯瞰山下芸芸众生。

“念云山一年一度外门弟子招募开启！凡通过试炼前三甲者，即可晋身仙门，踏上长生大道！”几名身着念云宗服饰的弟子正在桥头卖力吆喝，引来人群围观。

江小初只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挤开人群往外走。过来人心里门儿清，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没背景没灵石打点，想进去？门儿都没有！而他江小初，恰巧是个兜比脸还干净的穷光蛋。

“念云宗啊念云宗，根子底下都烂成这样了，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哟！”他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奋力从狂热的人群中钻了出来。

“快看！是谢寻安谢师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谢师兄！真的是他！慕掌教座下的那位！”

“听说虽是外门弟子，修为却是外门第一人呢！”

“谢师兄！看这里！”

女弟子们激动的尖叫瞬间汇成声浪。江小初猝不及防，被汹涌的人潮猛地推搡到最前面，脚下趔趄，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哎哟喂！看着点人啊！”他狼狈地稳住身形，不满地回头嚷嚷，声音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好不容易从狂热的人堆里挤出来，江小初扶着膝盖直喘粗气，嘴里不服气地嘟囔：“嘁，想当年江爷爷我风光的时候，满大街的姑娘追着喊的阵仗比这大多了……”

眼前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江小初抬头，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温润如玉：“小师弟，没伤着吧？”

是谢寻安。还是那副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的样子，一点没变。

江小初抓着他的手借力站直，动作间却一个不小心，指尖勾到了他束发的丝带。“唰”的一声轻响，满头柔顺的褐色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如瀑般扬起又温柔地披散在肩头。

四周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更加密集的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莽莽撞撞的，竟敢冒犯谢师兄！”

“不认识，瞧他那身灰扑扑的打扮，像个叫花子……”

江小初嘴角狠狠一抽，扭头就怼：“你才叫花子！听好了，爷爷我叫江小初！”

“……没听过。”人群里毫不客气地响起一阵奚落的唏嘘。

江小初心里那个气啊！‘现在自然是没听过，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你们江爷爷的大名必将响彻这修真界！到时候让你们高攀不起！’他脑海里瞬间勾勒出前世风光无限的场景，一时得意忘形，嘴角咧到了耳根。但转念一想，又赶紧收敛：‘不行不行，刚重生，低调，得低调做人。’

他故作镇定地整了整皱巴巴、沾满灰的衣领，这才发现那根惹祸的发带还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而谢寻安，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没有丝毫催促或恼怒。

“咳……这个，还你。”江小初老脸一红，尴尬地将丝带递过去。

“无妨。”谢寻安温和地接过，动作优雅地将长发拢起，用牙齿咬住丝带一端，熟练地重新束好马尾。

“对了，”谢寻安整理好仪容，目光重新落在江小初身上，带着一丝关切，“小师弟方才在招募处徘徊，可是有意入我念云山门？”

“这……唉！说来话长啊！”江小初眼珠一转，戏精瞬间上身。他猛地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耸动，声音里硬是挤出几分哽咽沙哑，“我江小初命苦啊！自幼孤苦伶仃，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才走到这念云山下！眼看仙缘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可天道不公啊！我这辈子，就只求能亲眼看一眼念云仙山到底是什么模样，便是立刻死了……也、也瞑目了啊！”他一边“哭诉”，一边从指缝里偷瞄谢寻安的反应。

谢寻安见他情真意切（至少表面如此）、形容狼狈，果然动了恻隐之心，温声安慰道：“江师弟莫要如此悲观。人各有志，仙途虽艰，但只要道心坚定，百折不挠，终有得见云开之日。谢某虽无权限直接引师弟入门，但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师弟上山一观念云风光，倒是不难。江师弟可愿意随我一行？”

‘谁稀罕看山上那万年不变的一亩三分地啊！’江小初心里疯狂吐槽，暗道不妙：‘糟了！戏演过头了！真被他带上山，万一撞见慕望君那个煞星……’前世被那位掌教支配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这……这倒不必了！”江小初赶紧摆手，脑子飞速运转找借口，“也……也不好太麻烦谢师兄了是吧？而且我听说……”

“不麻烦的，江师弟无需介怀。”谢寻安态度诚恳。

“啊那个……”江小初急中生智，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凑近一点，“我听说……你们主峰上那位慕掌教，脾气……咳，那个，秉性有点……嗯，有点难以捉摸？万一不小心冲撞了他老人家，怕是你我都……呵呵，吃不了兜着走啊！”他干笑两声，努力让自己的担忧显得真实。

“江师弟莫要轻信那些市井流言。”谢寻安微微蹙眉，正色道，“慕师尊虽性情清冷寡言，不喜喧嚣，但绝非传言中那般……穷凶极恶。”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是吗？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江小初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打着哈哈，“我看谢师兄气度不凡，此番下山定有要事在身吧？那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告辞！”说完，他生怕谢寻安再挽留，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人群缝隙里，眨眼不见了踪影。

谢寻安看着那抹迅速消失的灰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送走了这位过于热情的谢师兄，江小初才从街角暗处滑坐在地，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呼……这位谢师兄，前世今生，都是个实心眼的老好人啊。”刚才要是慢一步，怕是真的要被“热情”地架上念云山了。

要是再见到慕望君那张万年冰封、能冻死人的脸……江小初打了个寒噤，光是想想都觉得倒霉透顶。

“等等……”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望向谢寻安方才御剑离去的方向，天际只剩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轨迹。“那个方向……是灵溪镇？”

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起来——谢寻安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接了任务去灵溪镇，然后……遭遇了不测！前世，正是谢寻安数次在危难中拼死护住他，这份过命的恩情，江小初至死未能偿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江小初在原地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一跺脚，抄起手，朝着灵溪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赶去，嘴里兀自念叨着：“算了算了，就当是……去看看热闹！对，看热闹！顺便……嗯，顺便看看谢师兄需不需要帮忙拎个东西啥的……”

半日脚程后，灵溪镇那熟悉的青石牌坊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江小初的脚步却像灌了铅，在牌坊下缓缓停住。

“灵溪镇……”他仰头看着那块崭新的牌匾，三个大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往昔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重，瞬间淹没了他。那场血色的噩梦……似乎又要重演？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画面甩开，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甚至还刻意踮了踮脚尖：“罢了罢了，我江小初平日里最是贪生怕死，但每次不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次肯定也一样！小场面！”他给自己打着气，迈着一种近乎跳跃的、刻意显得轻快的步伐，踏进了镇口。

然而，每深入镇子一步，脚底传来的那种粘稠、阴冷的触感就越发清晰。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煞气，如同瘴疠般无声无息地从地面蒸腾弥漫，缠绕在行人的脚踝，遮蔽着前方的视线。诡异的是，镇子里的街坊邻居们依旧如常地打着招呼，买卖着货物，脸上挂着笑容，对这弥漫的死气浑然不觉。

江小初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座高门大户前。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在昏沉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子妖异的红。

“雪梅山庄……”他低声念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嗤笑，“呵，‘血梅山庄’，才更贴切吧？”

这个地方，他前世作为外门弟子来过。那时，他是接了寻找失踪的谢寻安的任务而来。而那次任务的结局……

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的梅花香气，丝丝缕缕地从高墙内渗透出来，钻进鼻腔。江小初深吸一口气（尽管那香气让他胃里翻腾），抬手握住了冰冷的门环。

“叩、叩、叩……”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脸露了出来——面皮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枯槁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正是那位管家。

江小初却像是没看见这骇人的尊容，面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急切和好奇，一步就踏入了门内。

阴冷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他跟在管家身后，沿着青石小径往深处走。眼角的余光里，庭院角落、廊柱阴影处，似有似无的惨白影子一闪而过，带起阵阵刺骨的阴风。江小初状似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视线掠过庭院中央那棵开得异常繁盛、红得近乎滴血的巨大梅树时，稍作停留，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管家，”江小初没话找话，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市井小民的贪婪和忐忑，“你家老爷……真的会免费发放食物给我？真的……不收一个铜板吧？”他搓着手，一副饿极了的样子。

管家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声音干涩平板，像是砂纸摩擦：“放心……老爷……已经等不及要‘见’你了。”

江小初仿佛完全没听出那话里渗人的寒意，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连连点头：“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大的善人！活菩萨啊！”

管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跟紧了。”

“哎！好嘞！”江小初应得格外响亮，加快脚步跟上，语气里充满了迫不及待，“还要走多久才到啊？我这肚子饿得咕咕叫，也等不及要拜见大善人老爷了！”

“快了……”管家头也不回，枯瘦的身影在愈发浓重的梅香和煞气中显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句低不可闻、浸满冰冷笑意的话飘散在阴冷的空气里，“……就快到了。”

新书开坑，谢谢各位的评论和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本座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