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雨也是软的雨,细细密密,滋养万物,空气中全是潮湿气氲,雨水落在宽大浑实的殿角屋檐,恐是太柔些,不过激荡起一阵青烟,转眼便了无痕迹。
清晨,宣政殿已散朝,皇帝习惯在紫宸殿批奏疏,今日一待,竟到了午后。
兮雅携两个侍女小心走进殿内摆膳,抬头先瞧珠帘内的李公公,对方摇头挤眼,她明白那是陛下心绪不佳,轻声吩咐,先放到外面。
李琅钰点头,兮雅这丫头聪明,省不少心,余光瞧沉着脸的帝王,目光在淡黄蜀纸上游移。
退朝时天还未亮,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年轻帝王就是勤勉,但一份奏疏看了一上午,表情时喜时怒,他当然知道非同小可。
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供奉苏泽兰,提议给十七公主选驸马的奏议。
按理说陛下一直为公主和亲烦心,如今有可以顺理成章的由头,应该高兴才对,但对方眉头紧锁,浑身上下一股阴郁之色,让人心里没底。
他微微俯身,试探地问:“陛下,午饭已备好,初春需进补,别累坏身子。”
对方没吱声,李琅钰也不好催,又兀自垂眸低首候了半晌,方才看皇帝用手揉了揉眉心,闭上双眼。
“撤下去吧,弄点茶吃。”
“陛下,没用饭就吃茶对脾胃不好。”朝兮雅使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端上雕金紫檀木食盘,轻轻走过来,跪在地上道:“主上①,今儿御膳室做的杏仁红枣粥,冷修羊,生鮰鱼,樱桃毕罗,透花糍——”
还未讲完,只见对方不耐烦地挥手,“左右不过这些甜腻腻东西,还是煮茶来吃,配一碟酸枣足以。”
兮雅回说是,抬眼皮瞧李琅钰,那位眯一眯眼,再次服帖道:“陛下,尚医局的孙医官说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②,还是吃两口吧。”
帝王蹙起眉,连吃个饭也要被人左右,胸口怒气更胜,眼梢凌光一闪,李琅钰立刻闭上嘴,满脸讪笑。
听天子哼了声,冷冷地:“养身养心,与其在这些事上做文章,不如想办法让我顺心!一帮没用的定西。”
手啪一声落在龙案几上,震得如山奏疏倾倒,李琅钰赶紧跪下。
皇帝由于前朝之事不顺心,与他们本无关系,但天子不可随意发怒,将身边人当作出气筒也属常事。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金牡丹碗碰在木食盘上,发出细微,战战兢兢的响声。
空气里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年少登基,处处掣肘,他恨得咬紧牙根,不想让皇姐和亲,便要送她出嫁,换汤不换药,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给一个外人。
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他可以有做帝王的觉悟,娶一个众人可心的做皇后,但只要想到皇姐穿上嫁衣,在另一个陌生男子怀里,心瞬间如置与烈火之上,焦灼难耐。
这天下多的是皇家规矩,从出生就要被层层束缚,他是命中注定困与王座之人,但至少不想让皇姐的一生也白白葬送。
他虽不愿她和亲,亦不想她出嫁。
可有何办法!边境兵力不足,朝政由枢密院与尚书省把持,又能怎样。
视线重新落回金丝裱好的奏纸上,朝中内外这么多臣子,全装聋作哑,偏偏由刚官复原职的人挑头,他不禁好奇苏泽兰这个人,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
对方被段殊竹锁在深宫数十年,应该与枢密院不共戴天才对,可如今轻而易举就被放出来,保不住又是埋在身边的一个眼线,那这份奏疏到底是苏泽兰的意思,还是段殊竹示下。
寻思到这里,不由得挑眼看了下李琅钰,枢密院的另一只眼睛,唇角轻勾,“李爱卿,朕有件事十分心烦,你可有化解之法?”
对方连忙跪走几步,满脸惶恐,“老奴愚笨,愿为陛下分忧。”
他先摒去兮雅,示意对方起来说话,将奏议上的内容讲了几句,先问:“工部侍郎修枫,此人如何?”
李琅钰犹豫会儿,似乎对修枫也很陌生,半晌回:“陛下,老奴不太清楚这个人,听好像听过,但职位太低又极年轻,似乎是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
这番话倒使皇帝意外,如果是枢密院的意思,李琅钰不可能一问三不知,这会儿应侃侃而谈,说修枫好话才对。
“奴这就去查,公主的终身大事非同小可,不日便给陛下回话。”李琅钰谨慎异常,小心翼翼地:“虽是良策,奴认为也要慎重,十七公主不比他人。”
这几句话说到皇帝心上,唇角显出一丝笑意,到底是个人精,话都捡顺耳的讲。
他往雕龙王座上一靠,两手搭在椅把上,一下下翻着奏疏,慵懒之下又显出层层戒备,“这件事还是交给你放心,朕不想太多人知道,虽说枢密院查个人容易,不过——爱卿可不只是枢密院的人,可明白?”
李琅钰顺从地接话,“臣只效忠于陛下,此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对方满意地点头,笑道:“刚才爱卿说什么来着,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那就把刚才的饭端来吧。”
这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李琅钰立刻勾身站起,唤在外等候的兮雅摆膳,满脸笑意。
皇帝瞧着眼前一碟碟美味佳肴,全像蜜糖浇出来似地,夹了块樱桃毕罗放嘴里,甜香软糯在舌尖打滑,想必姐姐一定喜欢。
放下筷子问:“十七公主在做什么?”
兮雅一边用调羹搅着甜粥,一边笑道:“回陛下,听说在院子里放纸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堆蝴蝶鸢,承香殿里人手一只,热闹得很。”
他许久没见她了,吩咐道:“将透花糍与樱桃毕罗装好,去一趟承香殿。”
花落满径,鸟儿在低垂的绿芽下嬉闹流连,一声声莺啼,叫得春意盎然。
茜雪靠在栏杆边,瞧侍女们绕着秋千架放纸鸢,十几只蝴蝶鸢在蓝天上起舞,云层淡如锦缎上的银丝,像副新鲜染上的画。
笑声此起彼伏,她蹙着眉,手搅着披帛叹气,半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也好似一张挂在墙边愁春情的图。
杏琳拿着鹅羽白团扇,歪头瞧公主,寻思这心里的不顺恐怕一时半会消不下,她随手扇了几下风,赶着小虫子,“殿下站在这里做什么,太阳可要毒起来了,这几年春天短,虫子又多,晒坏,咬着了可怎么办!”
对方不吭声,杏琳自有主意,凑近一点笑嘻嘻,“公主,奴想出去转一转,赏个空吧。”
茜雪点头,依旧懒洋洋。
“谢殿下,奴去找翠缕要个花样子,很快便回。”说罢装模作样要走,心里数了三下,没到第四下就被对方叫住,杏琳偷偷噗嗤一笑。
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懂公主心思之人。
茜雪仍瞧着院子里的秋千架,努力压住无名火,假装随口道:“找谁做花样不行,非去那里,以后没我的旨意,谁都不许去兴庆殿。”
“殿下自己也不去吗?”杏琳故意问。
“对,不去,以后到麒麟殿,路过都要绕道走。”气哄哄地坐到贵妃榻上,耳边的珍珠坠子晃晃悠悠,就是个十足闹脾气的小姑娘。
这幅模样说不去——谁能信!
杏琳心里叹气,最担心之事只怕成真,公主从小养尊处优,若说娇纵肯定难免,可再闹脾气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从没见气这么久。
去年及笄之年,太后赏赐的百合熏香炉,公主极喜欢,刚送进来就被春望打碎,对方也不过只伤心小半会儿,晚膳时和没事人一般。
面上越闹脾气,心里越在乎,明眼人都清楚。
她有些不敢想,小公主情窦初开,什么样的人不好,非要招惹苏供奉,那人的心思未免难测,如幽林密湖,深不见底。
除了单纯的公主,别人靠近三分都会心肝颤。
“奴遵命,以后承香殿里,就连猫也不能跑过去。”她坐在公主一侧,瞧对方气得耳根通红。
茜雪满眼飞纸鸢,看也心烦,不看更焦躁,转眼好几天过去,苏供奉也不说来看一看,果然身边有美妾,把什么都忘了,他们这么多年交情,说变就变。
还是老先生说得好,士之耽兮,不可信也③,男子薄情,简直处处靠不住。
冬梅端着一碟水果走来,“公主最喜欢的樱桃雪梨,蜜林檎,葡萄再加点糖浆就更好了。”
茜雪瞧了眼,口中无味,“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话音未落,却听院内一阵喧哗,苍翠枝叶间晃出条金影,绣金龙袍映入眼帘,年轻天子面带微笑,缓步而来,手里还提着个鎏金鸡翅木食盒。
“皇姐如何没胃口,怕是太后又叮嘱御膳室断了姐姐的甜食,难以下咽吧。”
苏泽兰:陛下不要乱说。
皇帝:姐夫,不要怕!
①唐也称皇帝为主上。
②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出自孙思邈。
③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氓》méng。意思是男子沉迷感情,很快就能解脱,女子则相反,容易深陷其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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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暖莺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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