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遮云避月,杏琳紧紧披帛,抬眼望去,寻找公主身影。
风回雪舞,盘旋脚底,她叹口气,还是先找地方躲雪要紧。
寒风凛凛,三更半夜,偏偏来这种荒无人烟之地,公主真是任性。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隐约听见麒麟殿飘来的歌舞声,像个遥远信引,一点点勾着人心。
反正待不了多久,若是能早点回宫,兴许还可以去宴会上嬉闹会儿。
她倒不是贪玩,左右还是为茜雪,宫中庆典公主从不参与,想来对方年纪已大,驸马到现在都没着落,依公主的性情又不可能听从安排,势必要自己满意,天天连面都不露,何处寻好驸马。
按理这事轮不到她操心,可公主生母娴才人在陛下继位后,念及养育之恩已尊为太后,本来性子安静,如今愈发感念恩德,日日吃斋念佛,早就不问世事,陛下也一味宠着皇姐,茜雪性子愈发娇纵。
倒是她借着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情分,能说上几句话,如何不急,别的先不提,单是逢年过节来兴庆殿就不合规矩。
说起这个在皇家禁地关起来之人,她也见过,年少时不经意一瞥,足以让人惊艳,真正眉眼如画,俊美飘逸,说起话来都娓娓动听。
当年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供奉,却能够得到陛下赏识,出入宫中,可见非同一般。
惊才绝艳,难怪让幼小的公主放到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到底沦为阶下囚,何必再纠缠。
何况此人是被枢密院关起来,段殊竹什么人物,先皇在世时便皇权独揽,据说曾协助棠轩帝打下江山,因此受到倚重,纵使天下对枢密院早有非议,先皇临终前依然没动对方。
如今陛下年轻,枢密院地位越发不可撼动,虽然十年前段殊竹就隐居山林,看似交权,但培养的手下依然身居要职,举足轻重。
偶尔传出句话来,朝廷便要抖三抖。
也就是宝贝的十七公主胆子大,若换做别人,早被砍掉十个脑袋。
茸茸雪片遮住廊下围栏,殿角的占风铎①在风雪中晃动,时轻时重,一阵阵嘀铃铃声划破安静庭院,伴着女子的唉声叹气,留下无尽哀鸣。
风声鹤唳,凄婉苍凉,却丝毫不影响十七公主的心情,她的裙摆落在斑驳台阶上,一只戴着金色臂环的手拖住脸颊,眉眼弯弯,自言自语。
“苏供奉,今夜除夕,想来咱们十几年没见过了,说实话,你总是不愿见人,我也明白,想必是苍苍不少,再不像往日模样吧。”
她在说笑,知道里面的人听得到,没回应也不恼,没见他十几年,脑海里的样子却从未褪色,当初听到对方被压入死牢的惊慌犹记于心,现在想来怦怦直跳。
总归保住了命,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水依旧,自然还有重逢之日。
见不到他的面,却能够感觉到对方,隔着一扇门,已经知足。
宫中的传闻她从来不信,只记得那夜偷跑到雪兰湖边玩,抬眼却瞧见一个画里人,半边秀挺身子依偎在湖心亭中,玉簪束起乌发,更显得脖颈修长,她知道他的名字——苏泽兰,新晋探花郎,父皇刚任命的翰林供奉。
但没打过交道,不知性情如何。
那会儿年纪小,宵禁后跑出来本就心虚,若不是仗着得宠,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面上恭顺谦卑,施礼后便把自己送回秋霜殿,翰林院不都是一帮读腐书的人,小公主禁不住心情沮丧,嘴唇撅得老高。
不成想苏供奉只是唇角轻牵,温柔地许诺,“遵命,小殿下,臣半个字也不说。”
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溢,月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那上面是雪一般的兰花轻舞,绮丽流转,都比不过眼前人眸里的万种情丝。
她惊异于他的美,脱口而出,“苏——供奉,你竟比后宫的娘娘们还美丽啊!”
对方愣愣,转而笑得朗月清风,“殿下最近又没好好念书,美丽一般都用来形容女子。”
茜雪理亏,最烦读书。
但眼睛不会骗人,对面人若是金钗挽发,绫罗加身,势必艳绝后宫。
可惜生个男儿身,她到现在都惋惜不已。
夜已深,月光彻底被乌云挡住光华,雪花也失去原来颜色,似被黑夜涂上层冷光,提醒人不能久留。
她站起身,仿若里面的人能看见似地,莞尔一笑,“供奉,胶牙饧凉了就不好吃,我——要回去了。”
屋内依旧沉寂,茜雪转身,走下石阶。
路上免不了被杏琳唠叨,她边笑边听,并不在意。
杏琳也知分寸,公主不过是刚从兴庆殿出来,心情好。
移步承香殿,远远瞧见皇帝步辇停在外边,俱是一惊,早有侍女冬蝶匆匆迎出,“陛下等好一会儿了。”
麒麟殿里的宴会还未完,居然来看自己,茜雪吩咐杏琳去备茶,一边随冬蝶来到前厅,脱下裘衣,正瞧见年轻帝王坐在圆凳椅上,指尖捻着蜜橘,垂眸轻抿,一副等人等得心不在焉的神态。
她特意靠近,忽然叫声陛下,笑嘻嘻地:“深更半夜发什么呆啊,困不如去睡。”
他们自小长大,若不在外面还像姐弟般亲昵,对方抬起头,温柔笑容浮上脸颊,“皇姐大晚上到处乱跑,还来说我。”
“我人微言轻,跑就跑了,陛下可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和我比呢?”伸手接过杏琳递来的紫阳茶,先呈给对方又歪头问:“今年的歌舞不好还是舞姬不美,想必让陛下无聊。”
“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只在乎这些——”抿口茶,淡淡香气旋在舌尖,想到前朝那些烦心事,忍不住蹙起眉,“要不是为体现皇家恩泽,谁愿意大好日子在外边无聊,除夕本该阖家团圆,皇族倒不如普通百姓自在,尚享天伦之乐。”
他还在幼年时,母亲薛贵妃便服毒自尽,都说是心病突发,却挡不住后宫隐秘的传闻。
母亲素来康健,从未听说有心病,怎么突然就没了,何况在那夜之前,对方才从冷宫放出来,这一贬一升,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生于皇家,注定要背负不可言明的枝枝蔓蔓,缠绕年少帝王的心。
对面的茜雪心知肚明,皇弟唯一亲昵的就是自己与母亲,平时说个体己话的人都难找。
陛下登基后,眼见笑容渐渐消失,枢密院大权在握,三省六部虎视眈眈瞧着,前朝的事她不太懂,但也知少年天子掌权不易。
也不知为何人人都要抢坐龙椅,刀光血影,担惊受怕,本来天子就是上天注定,再抢也不属于自己,还是做个富贵闲人好。
她瞧着他清瘦的脸颊,心里疼惜。
“陛下怎么说这种话,难道我们皇家没有天伦之乐。”微微挑起眼尾,朝杏琳使眼色,“我与你还不算亲人呐,咱们在一起便是天伦之乐。”
“皇姐说得对,只是我来的时候,不知谁还不高兴呢。”
“陛下就会埋怨人,我不是怕耽误正事嘛。”
杏琳聪明,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将盛着玉露团的鸳鸯莲瓣纹金盘呈上,那是刚才兮雅送来的赏赐,茜雪捡起放嘴里,“喏,陛下赏赐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还不是专门等着。”
她佯装生气的面容也很好看,总能没来由温着人的心。
这宫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改变,唯有眼前人,五岁时抓住自己的那双芊芊素手,总是笑若春风的皇姐,依旧一副清澈见底的模样。
她是傲气十足的十七公主,自然不屑于与任何阴影下的勾当打交道,干净得就像宫中最纯净的雪兰湖水,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存在。
纵使是被前朝压得心情灰暗,瞧见皇姐也烟消云散。
“皇姐,又没外人,别一口一个陛下,听着生疏,小时候怎么叫我的,莫非你忘了。”
他端起金盘,走到不远处榻边,盘腿而坐,如一个邻家儿郎,冲茜雪招手。
“皇姐就喜欢哄人,只留一盘甜雪糊弄弟弟,刚才路过院子里的小厨都瞧见,今天不知下厨做什么好东西,想必没有弟弟的份。”
茜雪粉面通红,“陛下说笑,我哪里会做东西,就算会也入不了陛下的口,还是不要取笑姐姐。”
“唤我做檀儿,姐姐又忘了。”
“行,那檀儿就不要挑食,想吃就让御膳室弄。”
对方抿唇而笑,不再接话,皇姐私下去兴庆殿的事,他一清二楚,苏泽兰在大理寺的卷宗也查过,罪名是杀死国家重臣,并以信物要挟贵妃,也就是自己的母亲,致使对方忧愤而死。
潦草几行字却没有真凭实据,一看就是出自枢密院手笔,段殊竹深不可测,做事从来周密,这件案子却处理得如此草率,肯定不简单,他心知肚明。
若是能抓住枢密院的把柄,再好不过。
“姐姐,其实有件事,弟弟一直想找人商议。”晦暗不明的光流在眸子里,显出男人的野心,“兴庆殿里的人,或许能找机会放出来吧。”
茜雪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半晌才回:“弟弟,哦不,陛下当真!”
①占风铎:风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雪落长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