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暗淡，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住心，恨不得要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生下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在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①。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没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好似仇人，哪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在小案几边，抬眼打量四周，“你在这里住的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定夺。”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不如转去大理寺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下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有人惦念。”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主使未免思虑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

“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报时鼓响起。

身为罪臣，并没有可口的饭食入口，但唇齿间仍带有一丝甜意，那是胶牙饧的味道，清软甜腻，迷人心脾。

他本不爱甜食，兴许是日子太清苦，反而品出滋味来，说起来纯属无奈，谁让逢年过节送饭的小公主噬甜无度，搁到门口的食盒里全是蜜糖似东西，养出肚里的馋虫。

苏泽兰坐到榻边，捡起鎏金象牙食盒，瞧见里面还剩有不少蜜糖，唇角旋起不自觉的笑，“小殿下，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吧。”

他从不回应她，戴罪之身怕连累对方，生于皇家本就风云难测，皇宫如见不到底的深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一个小小的食盒都能引起段殊竹的注意，还不知会引起如何风雨。

还好对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将来许一个得意驸马，就可以明正严顺到外开府，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那时——他便再尝不到美味，也罢，得到来自公主的关爱，原就不配。

黑夜笼罩下的宫闱，染上一层幽迷之色，承香殿前，皇帝的步辇已停罢。

侍女点上灯，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里燃上海棠氛，寒冬腊月彷如春日。

茜雪身穿金绣花绢纱百花裙，一支新鲜灵动的迎春花插在发髻间，娇媚动人，惹得对面帝王抿唇笑。

“姐姐这里真好，温暖异常，是严寒都到不了的地方啊，我该常来。”

茜雪满上壶酒，笑而不语。

今日午后，尚书夫人辗转找到杏琳，送来不少珠宝首饰，顶重要的是副美人图像，那上面的是大理寺千金。

身为公主，她从不结交外朝之人，对方突然来访，自然是为选后之事。

茜雪素来不看重金钱，收画像但没要礼物，皇弟想得到位美人，瞧瞧容貌也无妨。

对方今日心情好，她拿着画轴，假装叹气，“唉，最近宫中画师的技艺越来越差。”

女子就是在乎容貌，连画上的虚物也不放过，皇帝抿口酒，“姐姐倾城之貌难以描绘，不一定是朕的画师不好吧。”

她伸手过来，“陛下看看嘛，只怕实在太美，不像姐姐。”

天下哪有比皇姐更美之人，就算是画里也不应该。

皇帝好奇，将卷轴打开，一张清秀的脸，眉眼修长却毫无妖媚之感，兴许是脸型偏方的缘故，竟显得十分端雅。

算是个美人，但比姐姐差远了。

“姐姐现在心思多，莫非要给我做媒？”

“我也没办法，你一直都不在乎选妃立后之事，画像都懒得看，只好出此下册。”

茜雪笑着给对方斟满酒。

“这位就是大理寺千金，与你同年，刚过十五岁，据说还有位中书令孙女，我还没见到，弟弟若是不方便，姐姐替你瞧一眼。”

满脸兴奋劲，小女孩心性不改。

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到底已亲政，对选后之事非常警觉，但一味拖也不是办法，别人都不放心，唯有皇姐可以信任。

“那就劳烦姐姐帮我去看一眼，面容倒还其次，重要的是性情好，不多事。”

昨天还说要美人，今日就变成脾气重要，茜雪笑着揶揄：“知道，娶妻娶贤，这个道理我懂。”

对方无奈一笑，“没有合心之人，才有如此条条框框，若是心里喜欢，都能不在乎。”

君王是个情种，历来不是好事，茜雪抿唇，“你连见都不见，怎么知道不喜欢？弟弟真挑剔，按我说全是名门闺秀，能差到哪去。”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温馨，一旁的杏琳又温壶酒，怯生生插话，“殿下，奴觉得公主说得对，天下好女子那么多，陛下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

杏琳与他们从小长大，私下里不分尊卑，皇帝半靠在软枕上，随口道：“姐姐的人就是会说话。”

杏琳见状又向前几步，“陛下，恕奴婢多嘴，婚配乃终身大事，对女子尤其如此，陛下可别忘记身边人啊。”

茜雪放下酒杯，知道杏琳又在替自己操心，早说过不嫁人，这丫头就是不信。

皇帝眼神暗了下，复又抬起眼帘，满脸笑意，“哦，大概是杏琳姐姐年纪大了，生出女儿家心事，你放心，咱们自小一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奴婢看，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

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杏琳腾地脸红，“哎呀，陛下说的什么话，奴婢何时要嫁人。”

一边的茜雪笑弯腰，像朵风中摇摆的花。

①详细在完结文《相思殿》里，不看也不要紧，不影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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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落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