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反正他拒绝了我。”
凌嫣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瞬间,萧霖的心脏先是停了一拍,然后才缓缓恢复了跳动,最后越来越快,搞得他就要压抑不住自己的笑。
刚回国时他碰上高中的老同学何宇,迂回问了一下齐文修的情况,得知他已经结婚,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老婆是谁?”
没有听到麻凌嫣的名字,他松了口气。
明明过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是会因为她的事情而紧张。
连他自己都要嫌弃自己没出息了。
麻凌嫣最后没和齐文修在一起?他心里不知道是庆幸多些,还是嘲讽多些,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麻凌嫣呢?”
何宇一拍大腿,大有要大说特说一番的架势,把凌嫣落榜后进了师范大学的事情讲了一通。
“很多年没露面过了,可能是怕丢人?”何宇说这话的时候一半感慨,一半看戏,“光学习好也不行啊。”
曾经被端在神坛上的天才少女,现在大概也泯然众人了。
何宇给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萧霖反驳了他:“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才。”
何宇:“啊?是嘛,不是挺聪明的?”
萧霖知道这件事没法说通。
麻凌嫣的聪慧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其他优点。他也并不指望别人去了解,关于麻凌嫣被隐藏起来的,那个宝藏一样的世界。
还有她那个普通女孩所拥有的,普通的心愿。
听何宇说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凌嫣说出口又是一回事。
萧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镇定地说:“他也确实不适合你。”
凌嫣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过去那么多年,我早忘了。你要温水还是冷水?”
萧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还是禁不住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去嘉高教书?是因为不想面对齐文修吗?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不论怎么样,他都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自尊心太过的胆小鬼,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手。
————
凌嫣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整个人都没有睡好,再醒来的时候,她打开手机,发现昨晚有好几个人找了她。
萧霖发了个晚安,早上六点还发了个早安,问她睡得怎么样。
舒曼曼给她打过一个语音电话,但她睡太死没接到,所以舒曼曼就给她发了一句话:干!碰到了极品!
然后没有了下文。
等她回复了舒曼曼,看见了紧挨着的另一个聊天框,上面的头像是一个用自拍当照片的男人。这是那位她应该重新约时间的刘先生。
一个小公司的经理,听说是重点大学毕业,平时为人谈吐都很好。
这位男士上次在收到她的婉拒时,隔着屏幕也能叫人感受到那种失望,带一点点气急败坏。这次凌嫣也认为他有点焦急,一上来就约她一块儿去哪哪儿玩,他可以开车载她去。
凌嫣动了动自己的脚腕,抹药之后的效果确实很好,红肿消了大半,还剩下些淤血,她已经没觉得有多疼了。
他们约的时间是后天。
刘先生为了表示清楚格调,说自己已经预定了一家法餐厅。
在凌嫣看来,这个行为相当不明智。在快餐文化流行的当下,相亲到现在,大家都偏向于追求速度和效率,跟赶指标似的,如果觉得对方不行就抓紧时间撤退。
而不是选择法餐这种磨时间的地方。
万一两个人不对头,还得笑着一块儿吃两个小时的饭么?
但男方固执如此,凌嫣就打消了劝诫的念头。
舒曼曼迟迟没有回复消息,她有点担心,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头的舒曼曼一阵哀嚎:“嫣儿啊~~~~~”
凌嫣:“你碰到什么极品了?没遇到危险吧?”
“啊~~~~别提了,喝了点小酒,”舒曼曼说,“把人家车给刮了。”
凌嫣:“……”
“我把他当前任了,谁让他们开一样的车?”
凌嫣:“……就算是那个渣男你也不能刮人家的车啊,吃亏的最后还是你。”
“你不懂,劈腿之仇,不共戴天,有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劈腿,他妈就是原罪!”舒曼曼气势又弱下来,“现在最痛苦的是,我要赔那个人修理费……”
“对了!先不要说我!你和萧霖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啊?你那小脑袋瓜成天想些什么?”凌嫣无奈地笑,“我和萧霖谈恋爱?你怎么不让我去跟赌王的孙子谈恋爱呢?”
舒曼曼斩钉截铁:“他妈要是能遇见,有什么不可以!”
凌嫣:“……我建议你还是先考虑你要赔多少修理费吧。”
她打开电脑登录工作用的q.q,看见了一个刺眼的的@全体成员,顿了顿才往下滑。
是关于开学后的教学调研,在年轻老师里选了一批人,都要去邻市的东南学区做交流。化学组里选了五个,凌嫣就在其中。她撑着下巴,蹙眉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做。
说要辞职不是开玩笑,她这几年也有一笔存款,足够让她撑一段时间,用来规划未来做什么。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即便它无聊、而且有时候过分形式化。只是这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让她重新思考起了工作的意义。
不过,提辞职的时机不对。
凌嫣把之前拟的辞职信又看了一遍,纠结犹豫一番,关了文档。
她往后倒在椅背上,椅子转了一圈,她重新面向桌子,忽然发现一沓书里夹了个信封。抽出来一看,是去年毕业的一个学生写给她的感谢信。
她盯着这封信,每一行都重新审阅一遍。十几岁的女孩子,写出来的文字句句真情实感,娓娓动人。
纸张最后还是被塞回信封里,放了回去。
良久,空气里多了一声轻微又绵长的叹息。
舒曼曼似乎刚到公司,气喘吁吁的,还能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
“我要去挤电梯了,”舒曼曼问,“明天又得跑一天,哎哟,要老命了,后天你去干什么啊?我要谈个业务,谈完下午就没事儿了,咱们俩单独去喝点?”
“你忘了你刚喝醉酒干了些什么?”
“我这次控制一下,”舒曼曼那头传来了电梯抵达后的提示音,“给我空出时间来啊。”
“不行,我得去相亲。”
舒曼曼的女高音又出现了,惹得周围一圈人都动了动耳朵:“还相亲?!”
凌嫣拿着红色水性笔在台历上画了把大红叉。“可能是最后一次吧。”
等相亲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快。天公作美,下了场大雨,风停雨霁过后,整个申城都清爽了不少。
侍应生询问了凌嫣有没有预约,然后才带她去了座位。
那位刘姓的先生早早到了,西装笔挺,见到她时满脸带笑。桌上摆上了一束玫瑰,由刘先生站起身递过来,凌嫣看到了他西装上衣兜里有卡片凸起的痕迹。
她迟疑着要不要收,第一次见面就送玫瑰,这也太夸张了。
侍应生还在旁边看着,她犹豫的时间有点久,刘先生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她只好笑着接过,摆在了桌子右侧。
正式的交谈也让凌嫣接不上话,她基本上处在附和的位置。
等了快半小时还没等到正式的主菜过来,她不禁开始庆幸自己提前吃了东西垫肚子,不至于肚内空空如也。
“麻小姐好像一直没怎么说话?是害羞吗?”刘姓先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还是要多交流嘛。”
凌嫣:“……”
她倒是很想说啊。
稍微关怀了一下她,他看着递过来的奶酪,用法语对服务生说了句“谢谢”,又笑了起来,对凌嫣说:“奶酪也是法国的标志,你知道拿破仑有一句名言吗?他说‘要统治一个有三百六十五种奶酪的国家,是很困难的’。就是说法国的奶酪很多的意思。”
凌嫣皮笑肉不笑,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嗯,确实有这么回事。”
刘先生又说:“是不合胃口吗?看你还没怎么动,是不是不习惯吃法餐?”
凌嫣看着盘子里的奶酪,确实一点胃口也没有,心里不禁腹诽,就是法国人人家也不天天这么吃啊。
“现在上的都是冷盘,正好我来教教你怎么用刀叉,你看,是要右手拿刀,左手拿叉……”
西餐礼仪,早在八年前,萧霖就教会了她。
她被邀请去萧霖家里做客,说是表示对她一直尽心教萧霖的感谢。她左右推辞不过,只好赴约。
但到了萧霖家,她才发现偌大的一个别墅里,只有萧霖在等她。
一张大大的长餐桌,只在两个位子上放了餐具,居中的几个烛台,点燃了明晃晃的光芒,照在其他地方更显得冷冷清清。
唯一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就是萧霖。
他坐在烛光里,托着腮看她,似乎在笑她的懵懂和没有见识,催促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点过来。”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恰好手机震了震,凌嫣回神拿出手机看,居然是正好萧霖给她发了消息。
这两天他们也聊过天,不过萧霖很忙,都要得空了才能回复。说得多的,反而是早安和晚安。
萧霖:你在相亲?
他怎么会知道?
凌嫣不记得有跟他说,那就只能是舒曼曼那个女人透露的。她觉得奇怪,舒曼曼一向懂分寸,再怎么想撮合他们,也不该说这些。
作为正在相亲的当事人,凌嫣还不好多说,回答了一个简短的“嗯”。
“麻小姐,”刘先生注意到她的动作,或许是要把刚刚丢失的面子找补回来,客气地说,“可能你们年轻人不太注意这个,不过我还是想提示一下,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玩手机,其实不太礼貌。”
“抱歉。”凌嫣马上放下了,她很少被人说没有礼貌,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尴尬。
“好像确实一直是我在说话,”刘先生用一种鼓励的态度说,“说说麻小姐的情况吧?我只知道你是老师。”
手机又震了几下。
凌嫣回想起上一个相亲对象的态度,有意试探一下,于是叉起一块沙拉,说:“是,现在是高中老师,不过我最近,有辞职的打算。”
刘先生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刀叉,神态一下就变了,看着她的眼神,宛如中世纪时的传道士看见了光着脚的女人。“为什么辞职?”
“嗯,之前的工作遇到了一些不得已的麻烦,让我觉得很累。辞职也是想做一些新的尝试……”凌嫣看他这个紧张的模样,居然有点想笑,“我觉得人生还是需要有一段时间用来做自己想去做的……”
“你这不是在逃避嘛?”
凌嫣没想到他会突然打断,没反应过来。“啊?”
“不好,不好,”刘先生连连摇头,“逃避真是年轻人的常态啊。”
凌嫣:“您好像误会了,我并没有逃避的意思。”
“这不是逃避是什么呢?工作当然是会累的。累了就做别的,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谁能坚持到成功呢?”
一行血红色的GAME OVER从凌嫣脑子里穿了过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凌嫣也不再辩论,扯了个笑脸:“说得是呢。”
“你说要辞职,是做好什么打算了吗?找到比当老师更好的了?”
“没有,目前我想尝试一些自由性更高的东西。”
“比如全职太太?”
这是此人第二次让凌嫣感受到了真实的疑惑:“啊?”
“女人真好啊,如果工作累了,不如意觉得难受,就能辞职不干,找个男人结婚,做点家务生个孩子就行,日子就舒坦了。男人呢?再苦再累也只能熬着!”
这话终于触碰到了凌嫣的忍耐底线。
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是平常懒得多计较,偶尔捉弄一下自以为是的人,就能满足她小小的报复欲。
但时机不凑巧,常年布在凌嫣心里的那根引线,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看来您是觉得,女人只用在家里做家务生孩子,是便宜了女人啊?”
刘先生摆摆手:“倒也不是这么说……”
“或者您是觉得,如果女人不出去工作,就只能回家做家务生孩子?”
这句话终于出火药味了,刘先生不太满意她的反驳:“事实也是这样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看来您认为男人只要活到三十岁,就和‘思想狭隘’这四个字没有关系了。这点就正好证明了您的思想到底有多狭隘。”
刘先生脸上的面具产生了裂痕。
“按照您的逻辑,您觉得工作辛苦,完全也可以辞职,找一个能干的女人结婚,占占便宜只在家做主妇,承担所有的家务,让您的妻子放心去外面工作,我相信很多女人都愿意这么干。
“你需要做什么?早上六点就起床准备早饭,洗碗、扫地、墩地、洗衣服,晾衣服,碰上天气好,要把床上用品全部漂洗一遍,晒干再换上新的。整理房间,打包垃圾,及时出门丢掉。然后出去买菜,一次要考虑好几餐吃什么,营养搭配,回来之后再花上一两个小时做饭,等老婆回来吃完,再把碗筷洗了,然后才能空下一点时间考虑自己的事。”
刘先生的脸已经开始发绿:“你这……”
“如果还有个小孩,那就更麻烦了。因为妻子忙于工作,所以除了我之前说过的那些,您还要包揽照顾孩子的所有工作。包括早教、洗尿布、喂奶、陪孩子玩、一遍一遍打扫被孩子弄乱的房间,上幼儿教育培训班,也全部得您来。”
气氛彻底被撕破,刘先生也懒得再维持形象,冷笑道:“让女人去工作?能养得起谁?”
“那让我想想看,您现在的工资多少?刚起步两三年的小公司,想必连回本都不容易吧?不然也不会辛辛苦苦拉投资,在穿着来相亲的衣服兜里都塞满名片了,您说是不是?”
男人马上捂住自己胸口的口袋。
“既然瞧不起女人,何必委屈自己来和女人相亲呢?找个和你志同道合,又能挣钱的男人过日子,不是更好?”
这话惹怒了男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这动静惊到了四座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
“现在的学校还招你这样的人当老师?思想龌龊到这个程度,你配为人师表吗?”
“配不配当老师,和您是没关系,”凌嫣仍然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但是您配不配进这个餐厅,我倒是能看出来一点了。”
“你他妈——”
男人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却迟迟无法爆发,他胸脯剧烈起伏,压低了嗓子威胁道:“小丫头片子,以为自己挺厉害?你给老子等着瞧!”
“等着瞧什么?”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凌嫣猛地抬头,惊讶地说:“萧霖?”
男人也回过头,看见是萧霖,火气一下吓散了一半。他是见过萧霖的,就在昨天晚上,他才远远地在一场酒会上瞄见过这个年轻的CEO。“萧……萧总?”
“我在楼上谈事,听见了底下有吵闹声,就下来看看,怎么了?”
这话是对凌嫣说的,他表现得亲热又自然,单纯就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凌嫣看着那个姓刘的男士,他似乎还在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表情惊疑不定。
“没什么,意见不合,就说了两句。”凌嫣说,“没想到是你的熟人。”
萧霖就假惺惺地对刘姓先生说:“凌嫣是我高中就认识的朋友,性子很直,又爱说真话,有冒犯你的地方,就请你多包涵了。”
刘先生马上开始擦汗:“哪里哪里,麻小姐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有道理。”
凌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前伸过来一只手。她顺着胳膊往上看,是萧霖示意要拉她起来,手指摩挲了几下,终究是伸了出去。
“凌嫣看起来不太舒服,那我就带着她先走了,今天你们的消费,由我来请。”
刘姓先生看他们真的要走,仿佛看见了希望在溜走,追问道:“那个,萧总,可以谈谈吗?”
他拿出一张名片来,几乎是硬塞进萧霖手里:“之前上您公司拜访了几次,您都很忙,没有机会……”
“给我秘书吧。”萧霖推了回去,神色也淡漠了不少。
刘先生还不死心:“萧总!”
“哦对了,刘先生,”凌嫣也转过身,嫣然一笑,“之前您说的那句话,关于奶酪和国家的比喻,是戴高乐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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