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里摇肢动骨(三)

翌日,江宁府,缘来客栈。

杜惜云一大早便被小丫头叫醒,还不待发作就听小丫头说是昭平侯带着公主回来了,人已经在客栈了,她忙裹了身衣服前去接见。

确实没料到他们竟真能将人从贼窝里带出来,还只用了一个晚上。

杜惜云匆匆赶到二楼厢房时,程景渊一行人正端坐在桌前饮茶,桌上一壶蒙顶石花茶香氤氲,几个随李霖乔装简行的仆从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一见她,程景渊便冲她笑弯了眼,“杜掌事醒啦,昨夜可曾安眠?”

笑意不达眼底,瘆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瞧着昭平侯这做派今日是来秋后算账的。

杜惜云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行礼:“回侯爷的话,奴婢昨夜不曾安寝。侯爷身陷贼窝,奴婢无力搭救,公主情急之下意气出城,奴婢也未能劝诫,一夜忧思实在不得安眠。好在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得贵人相助化险为夷,不然奴婢可真没法向皇上交代了。”

闻言连槐抿了抿唇,眉梢微微挑起——这掌事姑姑也不是个良善人,话说得像是在自省,暗里却悄悄把自己摘了出去,埋怨公主任性胡来。

听说这杜掌事原先是御前女官,眼下搬出皇上来,估计也是想提醒程景渊不要不顾皇上颜面叫她太难堪。区区一个女官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暗自要挟当朝侯爷,太逾矩了!

不过队伍是要程景渊带的,该如何处置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他干脆垂下眼睑,安安静静盯着面前空了的茶杯。

程景渊伸手将杯子捞了过去,续上茶水又递回他面前,才鼻不是鼻眼不是眼道:“公主顽劣,姑姑原先侍奉在陛下跟前,如今来教导公主确实是屈才了。公主昨日还同我说起您来,对您颇为敬服,想来在姑姑这儿也是受益良多。”

话里话外就交代一个意思:孩子已经跟我告过状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杜惜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在宫中见过昭平侯许多次,他一直都是个满身清苦药味的病秧子,不曾想护起犊子来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李霖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现如今被推出来当作牺牲品,杜惜云自然没对她上心,这些时日里也并未用心教导她,还时常刁难于她,戒尺禁食都是常有的事。

“侯爷恕罪!”杜惜云连忙下跪认错,旁边的几个仆从见状忙跟着簌簌跪地,一个个噤若寒蝉。她膝盖还没挨上地板便被程景渊托着手肘拦住了,“姑姑这是做什么,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皇上赏识您对您委以重任,您哪来的罪过呀!”

杜惜云冷汗都下来了,昭平侯这是敲打她呢!

她一时昏了头,刚刚竟企图拿皇帝压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只是御前一个小小的女官,在皇上面前哪能红过昭平侯本尊,昭平侯要是上皇上跟前动动嘴皮子,她别说前途了,连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杜惜云后退一步,态度坚决地跪了下去,老实称罪:“奴婢知罪。奴婢懒散怠惰,未能好好教导公主,此为罪一;奴婢尊卑不分,平日对公主过于严苛,屡屡冲撞公主,此为罪二;昨日情况危急,奴婢不仅没能劝下公主,还让公主孤身置于险境,有负侯爷所托,此为罪三。诸多种种俱是奴婢的过错,侯爷大人有大量,还请您宽恕奴婢吧。”

程景渊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眼角余光一瞟,就见连槐拿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着什么,眉眼认真神情专注,像是对这边的发生什么都不在意一样。

理好了衣袖,他才慢条斯理道:“本侯倒是不曾想过,离了京都,你们一个个的竟敢爬到主子脸上蹦得这么欢,难不成是觉着天高皇帝远就拎不清了。”

杜惜云“砰砰”几声把脑袋往地上砸,嘴里喊着侯爷恕罪,没几下地板就染上了血迹,一旁几个仆从鹌鹑似的把脑袋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景渊哥哥……”李霖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脸上满是不忍。

这孩子心也忒善!

程景渊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对杜惜云道:“行了,弄得这么凄切做什么!本侯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已经知错,便找个凉快地儿想想往后该怎么侍奉主子吧,别杵在这儿碍眼。”

见这尊大佛不打算再计较,杜惜云和一干仆从忙不迭告退了。

程景渊打了个哈欠,动作极自然的往连槐边上一坐,还没来得及去看那小子在捣鼓什么连槐便已经伸手把水一抹,掌心与桌面平分一滩溢满茶香的水渍。

——什么意思,不给他看?!

“琐事处理完了,那侯爷接下来有何打算?”连槐冲他咧嘴一笑,眼底一片澄澈,让人一眼就能望穿他想要杀回匪窝建功立业一番的心思。

眼瞅着他就要问清风寨的事怎么处理,程景渊立刻就头疼了,疲惫道:“打算先睡觉,然后老老实实护送公主和亲。”

“……啊?!”几个人都愣了。

连枫少年脾性有心装酷,却还是架不住他这样的不靠谱,很不理解地开口问道:“可是侯爷,和亲车队都还扣在清风寨里,怎么去和亲?”

“没事,把公主送到就成,大梁丢得起这人。”

“……”

程景渊自觉一夜没合眼是遭了天大的罪,见众人还有要说话的意思,赶忙将人都轰出去,铁了心要好好补觉。

*

清风寨。

胡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身体止不住的抖,昨夜醉酒的张胡子也战战兢兢伏在地上。

陈星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人一脚将人踹翻,怒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平素不苛责于你们你们就敢这么懈怠,昨夜让你们看守的是公主,你们可好,一个贪酒误事,一个直接被人敲蒙了,毫无用处!”

边上走过来一妇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好了,你消消气。咱们现在这情况,先想想该怎么办吧?”

陈星气得一口气还没喘匀,听到妻子这么说,只得将胸中郁气沉沉吐出,叹息着摆摆手道:“你们先回去,我自个儿想想,有法子了再与你们说。”

人都散尽后,陈星将自己重重地摔在石凳上,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陈野握住他的腕子,轻轻地扯了下来:“陈星哥!”

陈星使劲眨了眨眼睛,像是要眨去眼底的一片猩红。他望了陈野良久,才叹息道:“小野,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机会的——可是老天他……他根本不给咱留活路啊!”

“陈星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撑着山寨不容易。你是咱的主心骨,寨子里几百号人全指着你拿主意,你不能先泄了气啊。再说了,咱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陈野强压下落泪的**攥紧了他的手,两只手紧紧握着,温和又有力,在无形中交换了许多勇气和力量。

“通知弟兄们备好武器吧,检查下山的密道出入口是否足够隐蔽——这一次官府势誓必要来清剿我们了,打不过就撤出寨子,不要去拼命。”

陈野一面应声,一面提步向外走,“好,那我去将寨中钱财给大家分一分,让老弱妇孺先进密道躲着,情况不对立马就走。”

陈星想起什么来,叫住他:“哎,小野,公主车队里的东西先不要动。”

“嗯,知道了。”

*

程景渊这一觉到底是没能好好补上。

刚过隅中,接到消息的江宁府知府姚大人便带着数十护卫风风火火的赶来护驾,公主没见着,倒把店家吓得不轻。

程景渊顶着一脑门怨气听婢女通报完,拉过被子蒙在脑袋上,一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先睡觉的架势。

“给他说,昨日公主受了惊吓还在卧床休息,让他等着。”

真公主扮作宫女自然是不能来见知府大人,程景渊又死活不肯起来,姚金玉只好先去见了连槐这位仗义出手保全他头上乌纱帽的少年英杰。

姚知府是个长得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两条眉拧在一处,圆润的脸上显出些极不协调的愁苦来。他带着人颠颠跑了几步,一脑门子热汗直往下淌,亲自迎上来抓着连槐的手上下摇了又摇,感激涕零:“有劳少侠了,此次多亏了少侠仗义出手,要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的,坏了两国交好的大事,老夫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连槐猝不及防被糊了一手的热汗,又听了他这番家国安危系于妇人裙带的论调,不由得心底一阵恶寒,面上仍是谦逊道:“知府大人客气了,能护卫公主也是草民的荣幸。”

知府大人为官如何不知,倒是极乐意投身于人情往来,见连槐年纪虽轻却全无傲气,对自己也颇为谦卑有礼,拉着他的手便同他攀谈起来,对着他好一番盛赞,仿佛要将天底下所有溢美之词都判给他,恨不能当场将此等人才收归麾下。

听着姚金玉流于表面的奉承,连槐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索性顺了知府大人的意同他漫无边际地瞎聊,全程没有冷下脸来——他没有平白无故给人添乱的爱好。

不论程景渊在对处理清风寨一事上表现得多不靠谱,这事终归是要处理的,到时肯定需要地方官协助,他没必要提前得罪人给大家制造麻烦。

俩人越聊越投机,姚大人对连槐相见恨晚,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他诉起苦来,说是自打收到公主要途径江宁的消息,自己是如何费心布置,又是加强城防又是筹备宴席,就指着公主这一行顺利,不想还是出了城就遭逢祸端。苦水倒过一半,又开始暗戳戳地谴责送亲使者醉倒温柔乡里,迟迟不来与队伍汇合,叫他卡在中间难办。

这位醉倒温柔乡的送亲使者正是尚在补觉的昭平侯,连槐一问便明白过来了。想来是程景渊自己冒充公主去了,估计是没找着合适的人来假扮自己,便修书至江宁府说自己路遇美娇娘,心中爱慕非常,邀美人共览风月,让宁熙公主先行一步,自己几日后再打马来追。

……

连槐为之绝倒,口不对心地同姚大人一道谴责昭平侯那贪恋花丛误了大事的风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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