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秋老虎的余威终于褪尽,一场接着一场的雨裹挟着冷意,把临城打得湿漉漉的,天色阴沉得厉害,才下午三点,窗外却像提前落了黄昏,整座城都浸在水汽和灰影之间。

诊室里,灯光泛着一层暖黄,显得比往常安静些。

陆聿怀刚结束一台小手术,此刻正替一位老爷子复诊。

他嗓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笃定:“恢复得不错,注意清淡饮食,不抽烟、不喝酒,差不多就没大问题了。”

“好好好!谢谢谢谢!陆医生真是华佗在世!”老爷子乐呵呵地连连点头。

坐在一旁的女儿笑着替他收起检查单,女人面容姣好,鼻梁高挺,妆容精致,打扮得很有风格,只是眼底发青,连厚厚的粉底都有点遮不住,眼神有些涣散,整个人很是疲惫。

她抿了抿嘴,神情有些犹豫,但还是忽然开口问:“陆医生,你们医院精神科怎么样啊?”

陆聿怀抬眼看了她一眼:“我不是很了解精神科,但临城这小地方,哪还有别的靠谱医院。”

她皱起了眉头:“我最近总是做梦,又不像做梦……感觉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一直说什么‘还给我,还给我’,我一闭眼就能听见,哎,是不是我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陆聿怀看着她,眉梢微挑,语气还是松的:“那就别拖,早点挂个号去看看,真有问题就治,没问题也能睡个安稳觉。”

“医生……你说这不会是……”

她顿了顿,像是有点犹豫,又有点畏惧地凑近:“……不会是撞邪了吧?”

陆聿怀眼神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随即低头在病例上写字,语气故作轻松:“你要是想驱邪,医院给你开不了符,但你要是相信科学,临城医院还是有靠谱的医生。”

他把病例合上递过去,语气一如往常:“这老人家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多注意休息。”

窗外风声掠过,一滴树上积存的雨水打在玻璃上,轻轻碎开。

送走了老爷子和他女儿,陆聿怀关上诊室的门,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本该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角落里站着一个矮矮的男孩,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只是有个虚影,脸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男孩身上穿的一件对襟寿衣胸前浸透了乌黑的血,显出尤为可怖的颜色。

男孩以为陆聿怀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见他,因此没什么反应,身体轻轻一动,看样子是准备往外窗外飘。

陆聿怀张嘴想叫住男孩,这时,叩门声突然响起。

“请进。”陆聿怀只好先努力忽视屋里的鬼,应付来人。

一黑一白两个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黑白无常谢皕安和范无咎。

谢皕安双手都插在口袋里,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和地面,选定了一块看起来干净的地方站着。

范无咎铁塔一样站在他身后。

“咳,陆医生是吧,你好你好,我有点……头疼,不对,那什么,不好意思啊,您这是什么科来着?”谢皕安按着太阳穴,眉头皱着,挤眉弄眼。

陆聿怀没见过这俩人,他们也没挂号,以为是来捣乱的,要么就是来推销的,正准备出声,却被寸头黑皮衣的男人吸引了视线。

趁谢皕安说话的时候,范无咎拿出一个黑色小皮袋,手上动作繁复,逐渐绽开金光,然后做了个勾指的动作,角落里的那男孩突然“啊”地叫出了声,整个人像一缕灰烟,被小皮袋吸走了。

“……”陆聿怀才是真的有点头疼,他认真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两个人,此刻非常怀疑他们根本就是江之沅的同事。

谢皕安看着陆聿怀,被陆聿怀精准的视线搞得也有点纳闷儿,按理说普通人除了能看到范无咎手指动了一下,其他什么也不会看见,怎么偏偏这个人盯着范无咎看得那么认真。

难道……他能看见?

双方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陆聿怀先开了口:“两位是幽冥来的大人?”

两人听到这儿都愣了一下,谢皕安说:“正是。”

“大人到这儿公干,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叫陆聿怀,江之沅江判官的朋友。”

两人对视一眼:“原来是江大人朋友,前些天还听陆知大人提起过,没想到今日遇上了,叨扰了,我是白无常谢皕安,他是黑无常范无咎,我们活儿已经干完了,这就回了。”

谢皕安和范无咎冲陆聿怀一拱手,两人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

傍晚,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地上还湿漉漉的,一个个水坑被风一吹,就像一面面碎镜子,反射着破碎的光芒。

餐厅里灯光昏黄,酒盏交错,人声鼎沸。

江之沅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杯子已经被同事续了好几回。

他本就酒量差,此时面色已染上几分醉意,唇角发红,眼尾也泛起丝丝水光,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着。

他平日里拘谨自持,说话斟词酌句,此时靠着椅背,眼神发飘。

“江老师!您再喝一个!”

他手里拿着酒杯,动作还维持着平日里的端正,但眼神飘忽,根本不聚焦地在说话。

“盛情难却……然酒过三巡,已不堪负,君等……请自便。”

“啊?”坐在他对面的女生眨了眨眼,“江老师,您是真喝醉了!”

“你别管他,”另一位男同事笑得快趴下了,“我看他今天喝上头了,以为自己在上专业课呢。”

江之沅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盯着杯中酒,整个人像真的被从今夜拉回了几百年前,眼神恍惚。

“哎,江老师你家人来接你吗?”终于散场,同事过来询问,“还是我们送你回去?”

江之沅怔了怔,眸子缓慢地眨了一下,似是认真地在脑海里翻找什么名字。

许久,他轻声道:

“……聿怀。”

声音不大,但语气极轻极稳,像是无数次反复念过的一个名字,一出口,就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那位同事一愣,赶紧问:“哦?是你朋友?我帮你找找他电话?”

江之沅摇头,从西装内兜里摸出手机,低头划了几下,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他手指在“陆聿怀”那一栏停了两秒,然后按下拨号,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响了几声,很快接通。

“江教授?怎么了?”

陆聿怀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带着点夜风吹来的冷调,似乎正在开车。

江之沅盯着桌面,好一会才开口:“……不胜酒力,烦……烦君……”

陆聿怀听着对面人断断续续的醉语,轻笑:“江教授说什么呢,你把电话给身边人。”

江之沅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片刻之后,对面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江教授喝醉了,我们在西园路东北菜馆,麻烦您来接一下江教授吧。“

“等我十分钟。”陆聿怀干脆利落地掉头,“帮我照看一下江教授,多谢。”

夜色正浓,霓虹在车窗外拉出一道道潮湿的光,像江之沅此刻浸在醉意中的心思,一片模糊。

陆聿怀把车停在江之沅家楼下的时候,副驾驶上的人正靠着车门沉沉睡去,暖黄的灯光从车顶洒下来,映出他眼下浓密纤长睫毛的阴影和微微红了的耳尖。

“江教授?”陆聿怀侧身轻轻拍了他一下,“聚个餐怎么喝成这样,被灌酒了?”

江之沅没睁眼,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平时清冷沉稳,时刻都肩背挺直,从没有过仪态不佳的时候,但这会儿整个人靠着座椅,衣领松了半寸,冷不丁的,就像雪地里落了一片红叶,让人移不开眼。

陆聿怀盯着看了会,又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这才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把他一点点带出来:“行了,江教授,快下车吧,再等一会儿你就有太多把柄在我手里了。”

江之沅整个人倚在他身上,体温带着微醺的热度,陆聿怀搀着他往楼上走,动作熟练地按了密码。

一进屋,世界都安静了,江之沅原本安静地靠着陆聿怀的肩,忽然抬头望他,眼里像有星火和水光浮动。

他的声音有些哑,低低地问:

“……你为什么会来?”

陆聿怀一愣:“你打的电话,说你喝醉了。”

江之沅似乎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你以前……”

陆聿怀等了半天,江之沅也没说出下一句,他尾音还浮在半空。

“以前?江教授一直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陆聿怀看着江之沅醉醺醺的模样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以前,到底是什么纠葛呢?”

江之沅没说话,眼神迷离着,反倒一步步靠近他。

他个子本就和陆聿怀差不多高,这样站近了,两人呼吸几乎交缠。

陆聿怀没动,只是微微垂眸打量他,弯着的嘴角逐渐收平,眼睛里却逐渐染上了别的意味。

“你……”江之沅低声说,嗓音压得很低,带着酒意的坦白和情绪,“知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他已经凑近了,像是要亲吻。

陆聿怀原本是准备后退的,但对方呼吸灼热,眼底却带着难以遮掩的压抑和渴望。

江之沅眼神漂亮,醉后更显得迷离,他不再是那个字句清冷的判官,而是像被压抑太久的恶鬼,眼睛里带着点癫狂的血色。

陆聿怀看着他靠得越来越近,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好漂亮的人。

他没有躲开,反倒笑了一下,语气低低地:“……江大人,不管你想干什么,要不要选个清醒的时候?”

江之沅没答,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陆聿怀,那点克制就像初冬湖面薄冰裂开,一发不可收拾,指尖已经轻轻碰到了陆聿怀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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