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钟秉宁的第二天，夜宸就让信立祥成功地在岐国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并安排了游章骅和他的会面。同时夜宸还强调，与自己同行的还有一位军师，以及军师的属下。

游章骅在景明宫的议事厅接见了夜宸，在看到他身后一左一右的夜枭和小陆神官时，他迟疑地问夜宸哪位是军师。

夜宸向游章骅介绍了小陆神官，他们互相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在谈完夜宸相助岐国能得到的报酬供奉后，游章骅将一枚兵符交给夜宸，就要开始和他聊出征事宜了。但夜宸突然抬手制止了他，并把兵符递给身旁的小陆神官：“战局部署您需要和我的军师谈。”

游章骅面露难色地看向从进来开始就一言未发的小陆神官，他不明白这女子的眼神也不是说多凌厉，表情也没有很严肃，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他猜想，神仙的目中无人，大抵就是如此吧。

他刚要开口，夜宸就补充道：“但她不和男子说话。”

“恩？”，游章骅用一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的表情看着夜宸，心底突然浮起疑虑，他觉得眼前的神仙或许是在戏耍他。

但夜宸眼角却浮起一抹淡薄的笑意，他用一种未谙世事般恰到好处的懵懂语气问：“岐国没有女官吗？”

闻此言，游章骅的眼神在夜宸和小陆神官之间来回扫视了几眼，然后夜枭敏锐地察觉到游章骅的面部肌肉唰地绷紧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微弱而不易察觉的对抗状态。

“哈哈，自然是有的。”游章骅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吩咐身旁的内侍，“请皇后在内廷拔擢几名贤良方正的女官来此共同议事。”

小陆看着游章骅伸出手打了两个响指。

“皇后不来吗？”夜宸对着游章骅翻译了她的意思。

那日在栖凤宫和小陆他们分别时，钟秉宁正陷入无尽的悲伤中，没来得及仔细问“你好好休息，过两天见。”是什么意思？具体是哪天？怎么相见？

正在她从痛苦中拔出魂来，焦急等待着重逢的时候，游章骅就派内侍过来传话了。心潮澎湃的钟秉宁立刻擢调了八名女官，一路风风火火地向议事厅赶去。

而这时，游章骅刚和夜宸他们预告完：“皇后这几年因为太过操劳内廷之事，因此精神和身体都略显疲态。”

因此，当恢复姣好容颜的钟秉宁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议事厅的时候，游章骅先是一愣，继而在震惊中抽空瞥了眼夜宸他们几眼。

小陆又看着游章骅打了两个响指，她身后的夜枭压制住内心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抢答道：“看来皇帝这段时间，确实是为国事和战事操心了。”

夜宸眼角一抽，赶紧和游章骅翻译道：“小陆神官要去偏殿内和皇后谈战略部署。”

钟秉宁带着女官们向游章骅作揖行礼后，就跟着小陆和夜枭去了偏殿。夜枭动动手指在殿内设置了一道结界，阻隔了内外的声音传播。

小陆指着那八名女官对钟秉宁说：“帮你找个借口让妇女参政，这在战时状态下会比较容易，但你可要保护她们在停战后不要被轰出中枢啊。”

钟秉宁用眼神答应了小陆。

“我没什么战略部署，等会儿出去要和游章骅说什么，你自己编。”

钟秉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没有部署？”

“游章骅让永靖帝废储的时候，你不就体会到了吗，暴力和战斗不是达成目标的最优解，”小陆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咱们一起试试‘不战而屈人之兵’，试试有什么办法能够‘以一当十’。等会儿我会和夜枭去趟东边，拜会一下你们岐国赫赫有名的战神牧渊，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去一趟民间。我总觉得群鬼出没岐国，不仅是因为你们拆除了神庙道观，更是有谁在背后操作，你可以带着夜宸去查查。”

过了很久，钟秉宁才反应过来，小陆适才说的，是她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她现在只是问道：“查到结果了呢？”

“救民啊，皇后娘娘”，小陆莫名其妙地看着钟秉宁，“你的百姓快苦死了。”

钟秉宁有些懊悔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她问：“我带着夜宸？”

“夜宸很好说话的，只要你指令合理，他都会执行的。”小陆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拉来夜枭，使出一招拉踩术，“如果让你带着这位，你反而没什么发挥空间了。”

被推出来的夜枭又无奈又配合地朝钟秉宁耀了耀赤瞳。

钟秉宁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虽然没有想通自己在犹豫什么，却听出了小陆对自己的全然信任。

她再一次好奇，小陆是怎么做到对自己看中的人不言而信的，又是怎么放心让自己看中的人放手一搏的，究竟是她独具慧眼或是未卜先知，还是她这种放任自流激励了他们取得胜利。

探查鬼界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钟秉宁不再多想，她立刻答应了下来。

于是小陆和夜枭也没出去和游章骅告辞，直接一阵黑烟灵巧地消失在了偏殿中。

上一次匆匆经过岐国东边各州时，小陆看到的是腥臭的河水以及群鱼的大范围死亡，许多百姓或是因喝不起干净的水而流亡他州，或是喝了浑浊的水而生病，如今牧渊驻军的钦州已经开始青天白日地降下冰雹了。

除了田地里的蔬菜被打坏，人丁牲畜也不能幸免于难。顶着夜枭撑开的结界，小陆站在军营前，抬头望了望空中正在掉落冰雹的云层，像是在考虑什么，夜枭做了个空中投篮的动作问：“要我把他打下来吗？”

“算了。”小陆收回目光，继续向军营走去。

“站……”早就发现他们的哨兵准备呵斥他们停下，不要再靠近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小陆就掏出兵符朝哨兵抛去。

哨岗上一片混乱，谁都不知道军营外怎么会凭空冒出两个人，手里还握着如此重要的兵符。

但很快，混乱在片刻被人从内到外压制住了，恢复肃静和秩序的军营内有两队岐国士兵列队而出，在这个排场下现身的是岐国大将军牧渊。

小陆颔首道：“望月洞府夜宸真人座下神官，应人皇之邀，特来相助岐国。”

而在几千里外的京城，景明宫栖凤殿内，游章骅却正在为他求助夜宸真人的选择而后悔。

当着夜宸的面他不好发作，和钟秉宁回到后廷他才把心中的芥蒂和盘托出。

“这个从天而降的军师是什么来历，这位夜宸真人也没有详细解释，‘小陆神官’……”栖凤殿的内侍给游章骅端来了降火的凉茶，但游章骅剑眉微蹙、目光深邃，明显是陷入了沉思，他握住茶杯的手没有举起来，而是缘着杯沿细细摩挲着，“你听说过这位神仙的名号吗？”

游章骅的目光落在钟秉宁身上，眼眸中不见猜疑，只是单纯的好奇。饶是如此，钟秉宁还是呼吸一滞，然后才开口说：“这不一定是她真实的名号，她此次相助岐国是与天庭对抗，她说不定是隐姓埋名下凡帮忙的，是吧？”

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两人之前下令停止百姓供神的主意：“她可能正好是哪个神庙被拆除的神仙吧。”

游章骅觉得这个逻辑说得通，于是便点点头，继而又道：“但我不懂她说的那一通作战思路，我思前想后，左不过就四个字：按兵不动。”

闻言钟秉宁干笑了两声。那一通作战思路是她绞尽脑汁编出来的，她也不知道六公主准备怎么个“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既然“不战”，此刻最稳妥的作战思路必定是按兵不动。

“知彼知己，胜乃不殆，我们需要夜宸他们的帮助，不就是因为他们很懂天庭吗？但他们却还不了解岐国地形、不了解并肩作战的将领和士兵，所以肯定不能贸然举兵呀，对吧？”

游章骅也觉得这个逻辑能说得通，但他还是觉得哪里别扭，思来想去他终于松开紧皱的眉头，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然后笑问：“你现在和我说话怎么如此……周到？”

钦州军营里，牧渊端起茶碗，隔着氤氲的水汽打量了小陆一眼，然后饮了口茶直白地说：“这仗我是真不想打，一是没意思，二是打不赢。他们皇家每代只用献出一个长子，我们这一开战就是几万人丧命了，但你说要带着我们攻上天庭，那听着是不太一样。我反正对这战没什么**，本来准备到时候见招拆招的，正巧你就来送招了。诶，你是不是不爱喝茶，要不我让人给你换杯白水？”

小陆基本上是从“一个长子VS几万人”那里，就开始走神了。

她盯着牧渊左眼的眼罩，回忆他过往的样子，心里又开始琢磨：‘这人为什么有种熟悉的感觉？’。直到牧渊问她话，她才回过神来。

帐内只有他们两个，连夜枭也没有进来，刚刚的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小陆冷淡地摇摇头表示了拒绝，然后下意识地掀盖喝了口碗里的茶。

热茶刚一下肚，她便弯下腰对着身旁的地上干呕不止。

“这是什么？！”反胃的间隙，小陆盯着茶碗警惕地问。

牧渊立刻上前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并解释道：“是肉骨茶……你怎么样了，这茶有问题吗？”

小陆推开牧渊烦躁地说：“我不吃凡人的食物，以后……”，小陆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离开岐国就根本不用再遇上牧渊，于是她只挥挥手让牧渊走开，不用管自己。

而此刻，毫不知情的夜枭正在帐外施法催动令牌，尝试联系望月楼旧部。

“谁呀？”一道熟悉的女声传入夜枭的魔识中。

夜枭一听就乐了：“冷月？我怎么喊到你了。”

冷月和夜枭简单寒暄了两句，便问他找自己什么事，夜枭解释道：“想找个神仙帮我去司命殿抄篇命簿，你有空吗？”

“我现在鬼界走不开，常叡有空，我让他帮你去抄。”

夜枭立马将牧渊的生平信息告诉了冷月，顺便说：“宸儿这两天也要去鬼界，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碰上。”

夜宸原本也以为钟秉宁要过两天才动身，没想到游章骅刚离开栖凤殿不久，她就让夜宸带去镜州走一趟。

“我出身镜州钟氏，在那我不用皇帝诏书，也能调动许多宗族人脉，就从镜州开始查吧。”

于是连着三天，钟秉宁都在镜州和京城之间来回穿梭。她起初是被镜州的惨状给震撼到的，先前一连七日的暴雨泡烂了田地里的庄稼，淹没了低处的村庄，雨灾结束后，鸡、鸭、牛、羊等牲畜开始暴发瘟疫。每到夜晚，已经服用过仙丹、拥有些灵气的钟秉宁能看清出没在凡间的鬼怪。

这番景象深深地刺激了钟秉宁，她知道此刻后悔挑衅上天是多余且愚蠢的，因此她更加坚定了一定要赢的念头。

要赢，要快点赢。

夜宸告诉钟秉宁，能驱使这种规模的群鬼，那必定是鬼王、鬼将之流，钟秉宁提议：“岐国大军都有番号，在同一权臣门下的幕僚都有类似的朝政观念，不如去查查这群小鬼的共同点？”

在镜州的第三日，钟秉宁拿着州长史悄悄给她送来的户籍档案，站在一户人家面前。

“毕家。”钟秉宁找到了对应的户主姓名。

夜宸说：“昨日百鬼夜袭，却偏偏漏了这户人家。”

“我们换个州县，找户姓毕的人家蹲守看看，如果也遇到同样的情况，那这说不定就是揭开幕后之鬼身份的关窍。”

夜宸离开不过半刻的工夫就回来了，他驾轻就熟地查到了隔壁县两户姓毕的人家。此时刚过申时，离日落西山还有一小段时间，夜宸客气地问钟秉宁，树上和屋顶，她喜欢藏匿在哪里。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他们家对面找个地方，轻轻松松地蹲守呢？”钟秉宁问完这个问题，便得到了夜宸良久的沉默。

最终他们选择了猫在树冠里。

尽管相处已有三日，钟秉宁还是不习惯和夜宸待在一块儿时噤若寒蝉的冰冷气氛，离入夜还有时间，她三缄其口后还是试探着问夜宸，要不要聊点什么。

没想到夜宸居然直接就答应了，还率先抛出了个话题：“有个双胞胎是什么感觉？”

盘坐在大榕树上，他们彼此简单交换了各自的成长经历，然后话题不出所料地落到了情感问题上。夜宸直接表示，他了解了她和游章骅的一部分过去，要是她不想聊就直接略过。

于是钟秉宁便问：“那你和六公主呢？”

闻言夜宸看了眼天色，不露声色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隐隐开始期盼着夜幕快点降临。

但他还是耐心开口道：“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我的身份是名死士，我有一个立誓永远效忠的主子，她叫冷月，她的身份和你一样，也是位皇后。”

“这皇后是六公主下凡？”

“不是，她就是普通凡人。就像你和游章骅一样，她的皇帝对她也是坚贞不渝、之死靡它。”

“……”

由于夜宸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会揶揄嘲讽的类型，因此钟秉宁只能用微笑来展现她的涵养，并示意他继续说。

夜宸捡了些他和六公主相识相知的经历同钟秉宁讲了讲，又刻意隐去了孩子的部分。在听完他简单的概述后，钟秉宁内心深处莫名涌动着难以遏制的火气，她得花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堪堪压住。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永远不变的爱，你也不可能会永远守护在六公主身边，哪怕你是神仙……”钟秉宁停下来摇摇头，“不，就因为你是神仙，你们的一生更长，怎么可能几万年不变心？”

夜宸问：“为何不会？”

钟秉宁笃定地说：“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

夜宸愣住了。就在钟秉宁抓住他的犹豫，冷哼一声后，夜宸看着她疑惑地说：“我从来没有对六公主承诺过会爱她一辈子。”

听到这个回答，钟秉宁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甚至在我向她开口承诺，会永远跟在她身后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永远’是多久。那时总有个念头会在我脑子里闪过：我既然会因为六公主而离开冷月，那或许有一天，我会因为谁而离开六公主。”

听到这种真情流露，钟秉宁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你们男人果然。”

夜宸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骂得很脏，他笑笑说：“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向她询问，要不要把‘望月楼’这名字改掉，毕竟望‘月’嘛。”

“有点恶心，”钟秉宁嫌弃地说，“看来六公主是拒绝了，不然你现在就叫‘望六洞府夜宸真人’了。”

夜宸直接顺着钟秉宁的话逗她：“是的，她说我在六界名声都立起来了，改称号不容易巩固威望。”

“……”钟秉宁沉默了，这话虽然听着荒唐，但她一想到是六公主说的，便觉得也合理。

夜宸侧过头看了钟秉宁一眼，发现她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于是低头浅笑了一下，他说了声抱歉，然后告诉了钟秉宁六公主当年的原话：

“你越否认真实的情绪，你内在的冲突就会越多。当你最不希望改变的部分被恰到好处地颠覆，却依然被体验为自我，这才是你抵达真实自我的途径。”

两人说话间，夜枭正带着小陆从他们头顶的万丈高空掠过。几千年没生过病的小陆因为肠胃炎，在牧渊帐下逗留了三天，不过期间他们正好摸清了岐**制和东境地形，也听牧渊描述了先前几次和神界的小范围摩擦。

此刻小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只是这需要她亲自去一趟上天庭。

夜枭和小陆并肩靠在祥云中，慢慢向天庭靠近，他察觉到她这一路都十分安静，他觉得小陆不至于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感情，便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之前对夜宸说过的话，”小陆的眼神逐渐从放空中聚回了神，“如果说修行有什么法门的话，那一定是真实。我现在一直在努力锻炼内心，坦然面对我变成凡人后的脆弱和迷茫……但我这么天资聪颖，不会悟着悟着又成仙了吧？”

小陆嘴巴一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夜枭瞧她这样，也学着她张大嘴巴做惊讶状。

等小陆白了他一眼，又准备闭目沉思时，夜枭才赶紧鼓鼓掌说：“妙啊～”

小陆苦笑道：“想想就窒息，有种大学生穿越回高三的惊悚感。”

“那我就听你的……”夜枭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陆想了想，立马意识到夜枭是想到了他们之前在忘川居的谈话，她赶紧同意：“快快快，拉钩盖章。”

“嘘——！我的祖宗，”夜枭抬头看了眼前路，然后赶紧施法隐去了他们两个的身形，“西天门到了。”

小陆收敛了笑意朝不远处望去，万道金光渐渐从祥云瑞气间显出。与那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的南天门不同，西天门的耀眼光芒不来自那金阙银銮，而是源于佛光普照。

天庭霞光灿烂，凡间余霞成绮。

回忆完过去那点私密往事，夜宸有些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他在树枝上站起身，松松肩膀，对身旁的钟秉宁说：“所以，‘望月’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有，那就是小六重新创造的。也是从那刻起，我也不对她承诺什么‘永远’，我只对自己立誓：我会一直守在她身后。”

夜宸重复完六公主的话后，钟秉宁的耳边就模模糊糊地响起耳鸣声，她觉得一瞬间灵性在眼前闪烁，但她此刻内心更多的是混沌，因此抓不住那灵光。

夜宸也没觉察到钟秉宁的异样，他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开始升起的迷雾，然后抬头望着天空那弯新月对她叮嘱道：“今夜会比较暗。”

听到夜宸的话，钟秉宁立刻打起了精神，她定睛向树下看去，然后便对上了一只灰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