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黑影遁入山林,云川的背影消失也在长夜里慢慢隐去,白驹之境也只剩茫茫一片黑,一潭死水一般,挂在楚羡房中。
镜中漫长岁月,也不过阴曹一瞬。
可就是这露珠儿的片刻记忆,让方如也一夜无眠。
此刻她站在晚霜町河畔,那是潺潺忘川的尽头,回忆着自己五百年来拼命想要忘却的往事。
或许那一世实在是太自私了,只看得见自己,到头来是不是……忽略了一些人和事……
“在想什么?”
方如也听见声音,才发现不知何时,九忧已经站在了她身侧。
她没有回答,反倒问了九忧一句:“昨夜白驹之境,你观后有何感想?”
九忧仿似早就准备好了这一题的答案:“千头万绪。比如云氏先辈同你兄长是何关系;云川作为封地王,按理说应长居封地的,他为何要去都城,又是如何真的做到了迁居都城;去这都城,又为何只带儿子;那崖上的黑影又是谁,为何云川能如此信任他,甚至可以将诸侯令赠予他……不过你莫要焦心,这些问题,日后自然会有答案,不必急在一时。”
方如也摇了摇头:“这些我倒并不急于探究,但有一桩事,我是想不通的。”
“何事?”
“云川为何要娶万俟南枝?”
九忧知道,方如也为人那一世十分短暂,也十分单纯。生于将门,幼年习剑,周围都是男儿,很难结交朋友,她那一生,除了方如是这亲哥哥,若说还有朋友,那必然就是那位后凉大儒万俟鹭洲。万俟南枝是他的后人,方如也关心她,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九忧觉得,这桩姻缘,放在楚羡云暹这样的复杂往事里,算不得什么重点,薄情男儿痴情女,人世间多得是这种戏码。
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晓得,方如也近些年来心宽了许多,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她有此疑问,必有原因。
于是九忧问道:“他们二人,你有何不解?从万俟南枝的话里得见,云川应该也是看上了她的家世,想要从中牟利而已。”
“准确的说,我的疑问在于,为什么万俟世家同意了这桩婚事。”方如也想起万俟南枝记忆里陶山桃源里的光景:“你想啊,万俟世家之所以摆下那道难解的残局,就是因为不想被人利用。云川亦是通过那道棋局入的陶山,此前他和南枝二人一在西境逢城,一在东原山中,肯定不认识。云川聪明、英俊,南枝对他一见钟情,我尚能理解,但云川打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入的陶山,若说他对南枝一见倾心,我是不信的。云川也是奔赴棋局而来,万俟南枝的父母怎么会不知道这位逢城王也是个有野心的,既然知道,那为何同意了他的求娶?这同之前煞费苦心独善其身的行径不是矛盾了吗?虽说云川破了棋局,先前也有许诺,但这毕竟关系到南枝的一生啊,云川虽是封地王爵,但远在西南边境,离中枢甚远,万俟氏是中原第一世家,谁比谁硬气都还两说呢。都城的皇亲国戚或许不好打发,但云川……想要搪塞他也不是什么绝顶难题。而且云川相比于其他想同万俟世家联姻之人,其实是有劣势的。既然都是要将女儿嫁于虎狼之辈,那为何选了这个最远的,这一去山河万里,女儿必不可能常回母家探望,南枝的父母,是否太舍得了?”
九忧霎时便明白了方如也的猜测:“你的意思是……”
“只有一种可能。”方如也笃定道:“云川说服了万俟世家。他要做的事,万俟世家认可了,而且这认可很坚定,坚定到不惜牺牲唯一的女儿,甚至还要搭上整个家族的清誉。”
言尽于此,两人相视片刻,对于云川所谋之事,他们心中有了同一个答案。
相视过后,九忧和方如也都万分沉重起来。
因为他们尚且不明白,云川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管因为什么,这般破釜沉舟,真的值得吗?
关有暮走出天子殿厢房,远远望着河畔并立的二人,她知道,他们此刻一定在讨论昨夜种种。也知道,以九忧的通透、方如也的机敏,当中关窍他们应当猜得出来。
如她自己所说,关有暮是憎恶过方如也的,但这两百多年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方如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不知这桩往事揭开之后,方如也心里,会不会生出心结……
关有暮低头沉思着,再抬眉眼,便见两人朝她走了过来。
方如也走到关有暮身边,点头示意,继而又想起了一桩事,转头对九忧说道:“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九忧知道自己今日躲不过去了,便点了点头:“无常。”
“说说吧。”方如也见他没再含糊其辞,很是满意:“无常什么时候成了孟婆纯臣,竟能脱离三司管制?”
这件事,其实关有暮也只知当中一二,自然也想听听。
九忧望着二人求知若渴的样子,无奈一笑:“这桩事,归根结底,是我无能。你可还记得,前任孟婆曲声声,贬黜长眠海的因由?”
“记得,她漏了一碗孟婆汤。”方如也答道。
“当时你初初经历缝魂之术,还在沉睡中,所以你只知道一个结果,但其实,这桩事在当时,对于整个阴曹来讲,都是一个打击。”九忧叹息道:“那时候我继任鬼君不久,又刚打赢了伏神之战,天界战败,本就气恼,正愁拿捏不到我阴曹。在那个关头,又恰恰出了这桩事,天界自然紧咬不放。神族仙族两界司法官员,都以干涉轮回、祸乱六界为由,主张处死孟婆,严惩地府。”
“这……”方如也心中生出气闷,她最是懂法,自然知道,孟婆这般粗心大意确实错了,但真要论罪,也不是没有商量余地:“轮回之事,忘川是关键环节不假,但一旦错漏,天界承天女君也是可以插手的,不是不能弥补之过错,而且声声于地府兢兢业业数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界这般,有些过了。”
关有暮却有了些不同意见:“可是如果天界强行解释,也并非解释不通。漏掉一碗汤这事,如果漏给一个庸才也就罢了,但若是漏给一个奇才,轻则改了他自己的命格,重则是他累世智慧改了天下的命格,更有甚者,会改了六界的命格。轮回之事,承天女君一向只是个挂名神官,她管这桩事是情分,可若撒手不管,谁也说不出她什么错处来,顶多就是腹诽她不讲义气罢了。天界便是认准了这一点,想要寻地界的不痛快。”
九忧点头,同意了关有暮的说法,继续说着往事:“当时我翻了之后三百年的生死簿,有暮之前,没有能接替孟婆的人手。声声受罚是理所应当,但阴曹还需她三百年戴罪留职。而且或许是我一点私心吧,我总觉得,声声有罪,但不至死。可天界又是那般强硬态度,协商无果,僵持之下,前任无常找到我,说那碗汤水遗漏前后,算算时辰,他正巧在忘川公干,周遭往来细节应能答得上来,孟婆于生前又同他有瓜葛,令他十分亏欠,所以愿意顶罪,就说是他替孟婆轮值时漏了一碗汤。而当中唯一说不通的便是,无常一向为阎罗调遣,为何突然听命于孟婆,替她办起了差事……”
方如也此时便明白了:“所以地府便宣称,无常早就改了职分,成了孟婆之臣。毕竟职位任免这样的事,是地府自己说了算,无常又只是鬼吏,不是什么要紧官员,也没有必要知会天界。只要把任免材料补上,便说得通。天界没防备这一层,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料到,这种湮灭于寰宇、再无轮回之机的惩戒,会有人愿意顶上来。”
“没错……”
“那位无常我初入地府时曾有过几面之缘,我一直觉得他谄媚,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条好汉,是我识人不明了……”方如也感慨道,接着睨了九忧一眼:“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那时问你,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九忧想了想,回答道:“说来太长。”
方如也听后翻了个白眼:“可懒死你算了。”
啐完九忧,又问关有暮:“你说你在等无常,他也牵扯楚羡和露珠儿两人之事?”
关有暮点了点头。
“他的身份……”方如也试探道:“方便我现在知晓吗?”
关有暮淡淡笑了笑:“你早晚都要知道的,早知道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无常便是露珠儿一母同胞的弟弟,云茧。”
方如也听了,并不意外,她早有此猜测,只是感到唏嘘,也理解了露珠儿的难处。
史书记载,云茧作为后凉祸国奸臣,最终的结局,是剜心而死。尸体挂在城门外旗杆上整整三天,秃鹫蚕食,死无全尸。
而剜他心者,正是后来那位升阳皇帝楚羡的亲卫军。
血海之仇啊,露珠儿如何再同楚羡谈那一个“爱”字。
方如也又沉默下来,九忧在旁边看着,自然明白她在唏嘘什么。
他没有安慰她,他还在庆幸,庆幸方才对于无常的解释没有引起方如也的怀疑,因为他隐瞒了一些……方如也或许难以承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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