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阑珊处(14)

“逢城一别后,你们姐弟二人,可还见过?”方如也想起某个长夜里,他们的父亲云川,那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我十岁时,父亲带如朝走了。那时我以为我恨他们。”露珠儿低了低头:“可母亲死后,我才知道,我其实很想念他们,所以我心里做好了被赶出来的准备,依旧去青萍投奔了他们。”

说到这里,白驹之境突然涌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紧接着,雾的那边传来雨声,不一会儿,雾气渐渐被雨水打散。

映入眼帘的是交错街道,因为雨下得大,街道上没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箭步如飞走了过来,另一只手上拿的似是药材。伞偶尔抬得高些,便看见女子轻纱覆面,眉眼焦急,只看这张脸的轮廓,便知是一位秀绝佳人。

露珠儿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唏嘘笑意:“那年我十八岁,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死了。他们相隔万里,一在西境逢城,一在皇都青萍,却死在了同一天。一世怨侣,同年同月同日死。”

镜中的露珠儿一路奔走,终于回到了逢城王府。

她慌忙将伞收起来,跑着穿过院落,奔向母亲万俟南枝的卧房。

她推门进去,看见母亲面色晦暗,半睁着眼躺在塌上,双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些什么。

“娘亲……”露珠儿手脚利落将药炉找了出来,就着房内早已备好的火盆,将药材熬上,然后跪倒塌前:“娘亲,你说什么?……”

“我说……其实他一早……一早就打算好了……”南枝的声音极为虚弱,婉丽的容颜也被病痛折磨得颓唐不堪:“他一早……就什么都打算好了……”

“他?他是谁?娘亲您在说谁?”露珠儿没听明白。

“暹……是太阳升起的样子……茧……是作茧自缚的茧……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儿子,他也是他的儿子……亲生的儿子……”南枝的眼角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

云暹这才知道,母亲虽然八年来只字未提远走的父亲和弟弟,但其实心里从未放下他们。

“我恨他!露珠儿……我恨他!咳咳……”南枝哭泣着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娘亲!娘亲,你别多想……”云暹用衣袖擦拭着南枝的眼泪和嘴角:“你还有我,你不是还有我吗?这些年,我们不是……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咳咳!咳咳咳咳咳!!!”南枝咳嗽得越来越剧烈,原本灰白的脸色因为缺氧而变得紫绀……

“娘亲!娘亲你别这样激动,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青萍找他们,好不好?”露珠儿拍打着南枝的背部,迫切地劝慰着她,哪怕她自己也知道,母亲已然油尽灯枯:“娘亲乖,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找如朝,如朝一定很想你,娘亲……”

南枝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她听懂了云暹的劝慰,对再见到远方的儿子抱有希冀,而是因为她病入膏肓,实在是没有了再咳嗽下去的力气。

云暹垂眸看自己的衣袖,母亲咳出来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

“娘亲……”

云暹还在呢喃,她的手腕蓦地被南枝紧紧抓住。

露珠儿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正用生命最后的力气,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要……不要去找他们!回陶山……隐姓埋名……你外公……你外公会帮你……帮你藏起来……露珠儿,永远!永远不要去青萍……你没有父亲,也没有弟弟……答应我……答应我……”

露珠儿袖口中的素手不由握紧,紧到指节分明、没有血色,面对母亲回光返照的遗愿,为人子女,本应断然答应,以全孝道,可是露珠儿周身微微颤抖着,始终没有回应母亲……

“露珠儿……答应我!说话!”南枝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娘亲。”露珠儿的眸子亮起了光,坚定地看着母亲,她不能欺骗这个生养自己的人:“我要去青萍。我是云氏长女,云氏先祖遗志,本应由我继承。女儿是后凉王朝逢城王府的郡主,不是墙角攀附高架的紫藤萝。娘亲,我去救如朝,你相信我,我做得到。”

“珠儿……”南枝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着头:“珠儿……不……不要……”

露珠儿抚摸着母亲已经染雪的头发,安抚着她:“娘亲,你别怕,我一定做得到……一定做得到……”

南枝的眼睛还是睁着,只是渐渐地失了焦,握住云暹手腕的手彻底松开来……

云暹没有哭,她幼时所有的哭泣,尽是为了向爹爹撒娇,想搏他一点疼爱,父亲走后,她再也没有哭过。

只有通红的鼻尖和战栗的身体昭示着她此刻的悲痛。

她注视着南枝未阖的眼眸,她们有着一样的琥珀色瞳孔,有着一样的长睫毛,母亲此刻的神情,换做旁人看了,会以为是死不瞑目,皆要骂她云暹一句不孝吧……

可云暹知道,这是母亲在看着她,无论母亲身在何方,阳间也好阴间也罢,她一直在等,等一场团圆。

云暹的战栗比刚刚缓和了一些:“娘亲……你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

南枝没有风光大葬,云暹知道,母亲自陶山远道而来,做了逢城王府的当家女主人,所求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爱得恨之入骨,却也至死不渝。

云暹将南枝葬在王府后院的梅园里,梅花是母亲最喜欢的花,香自苦寒来。母亲曾经怀揣一份期待,她身处爱情的苦寒之境,她期待苦寒过后,父亲会赠她一缕香。她终究没有等到……所以后来喜欢梅花,是爱它凌寒独自开。

云暹没有在南枝的墓碑上刻许多字,没有说她是陶山万俟氏的掌上明珠,也没有说她是逢城王云川的妻子,她只是在上头刻了母亲的名字和一句中土大宋陆游的词。

万俟南枝。

只有香如故。

将南枝安置好,云暹带着一坛烈酒,又走到了那片浴火之后的祠堂废墟。

父亲走后,她日夜苦读。诗书、兵法、音律,还有那已经近乎消弭的土木浑语。

她知道了那个秘密,她知道了她的父亲要做什么,她知道了两百多年前,土木浑云氏家族对东海方氏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这个承诺足以让整个云氏家族覆灭,她本该恨这位将军。

可她想过,如若她和先祖异地而处,她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方氏一门忠烈,却阖族枉死。为了他们……值得。

她将手中酒坛倾倒,猎猎酒香落到地面,奔向四野。

她没有说话,她不相信人死之后在天有灵,她只是过来祭拜一下。八年了,她终于知道了那位早逝的将军“说不得”的生平往事,所以她来祭拜他。这也是她第一次祭拜他,以后凉子民的身份,以逢城王府郡主的身份,也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

她懂他一生守护的是什么,也知道父亲和如朝要推翻的是什么。

后凉这座腐朽的高楼,已经伫立了几百年。靖安帝后,再也没有明君愿意修复那些被蠹虫啃食的根基。方如是后,也再也没有了能扶大厦将倾之人。

“将军。晚辈敬你。”

道完这句,云暹独站许久,酒香淡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过逢城王府郁郁葱葱的花草密丛,走过曲径、亭台和溯洄交错的长廊,走过诺大的前厅,走过老旧红木所制的门槛。

逢城王府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门上落一道硕大的锁,似是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雨还在下,她还是轻纱负面,撑着油纸伞,只是步履不再慌忙,取而代之是一派从容。

她走向驿站,坐上一架马车,向东北行去,那是后凉皇都青萍城的方向。

此时的云暹还不知道,她将会在青萍城经历什么。

她在那里遇到了她一生挚友,也遇到了她一生挚爱。她在青萍城风头无两,也在青萍城寂静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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