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看到这里,席间只剩云暹和方如也二人。
冥王事务繁多,要应付天界诸多口舌,已经走了;忘川离不了人,孟婆和无常也耽搁不得;酒量一向很好的楚羡,竟已醉了,摇摇欲坠走出了房间,说要去奈何桥上吹一吹冷风。
云暹笑了笑:“终究是我先动了心。”
方如也看着她,这个笑容如此坦荡,没有不甘,没有惋惜,只是在陈述一个结论,仿似这件事情与她毫无关系一样。昔日多情者,今朝怎么反倒无情了呢……
“你对楚羡……当真……”方如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云暹摇了摇头:“我非恋战之人,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不能认。”
方如也一时静默,对云暹生出艳羡和钦佩。她在人世时,总有“好心人”劝慰她,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到金石成了顽石,这些人又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情爱又不是什么争斗,何必非要争个输赢出来。可是这人世间的男女,并不多么幸运,情爱之中,总有人要落下风的。一朝低头,长久卑微,心若春水,化不开似铁君心。
方如也虽然理解云暹,但她到底同楚羡做了两百多年同僚和朋友,自认了解他二三,还是难免为他说话:“楚羡不羁是真,但算不上浪荡。他这些年嘴上说尽了深情肉麻的话,可到底还是孑然一身。露珠儿,在你之前,我从未见过,有人能让他的痛惜,从嘴上,到了眼底。你于他心中,或许并非你所想那样。”
云暹还是淡淡笑着:“判官大人,您也说了,只是或许。拿不准的事情,何必要揪着不放呢?我理解楚羡的苦痛,求而不得,最是难耐。可是大人,得到了,便真的能有好结局吗?得不到时,是心头止不住的甜和痒,得到了,说不定就慢慢成了刺,扎在心里,不除不快。楚羡总说我薄情,但我记得的,我同他有过美好时日,我们曾携手共济,在黑暗世道里谋光明。这便可以了。以我的性情,真到了后宫,未必能讨他欢心,更讨不了我自己的欢心。害人害己,又是何必。”
方如也听到这里,也笑了,抛开了判官的身份,反而更像是一位久别的老友,问了云暹一句:“你这样说服自己,用了多久?”
云暹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低头,笑意更深,这大概是她被绑来地府之后,最为真心的一个笑容了:“确实用了很久。但无论如何,我放下了。”
“恭喜你。”方如也眼中有赤诚:“真心的。”
“多谢。”
此时方如也余光瞥向白驹之境,镜中一个素衣女子袅袅走了过来,并无倾城之貌,可周身亦有静谧之美,虽不如云暹让人过目难忘,但也算清秀佳人。
云暹见方如也视线变了,便也看向镜中,这一眼过后,脸上便有了自嘲之色:“大人说,我在楚羡心中,是有些不同的。那大人可曾见过,他真心疼爱一个人的样子?”
方如也自然明白云暹说的便是镜中这位:“她是……”
“秦鸳。”云暹坦然,无悲无喜:“升阳皇帝一生挚爱的女子。”
镜中女子周围的雾气散去,方如也这才看清,她此时身处之地。
方如也蹙眉不解:“她怎会在逢城王府?”
“秦鸳的祖父秦老大人是朝廷命官,一身忠骨,花甲之年于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希望君上改邪归正重塑朝纲。奈何君上是个混蛋,秦家因此被灭了三族。”
方如也听到这句“混蛋”,才真真觉得露珠儿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那秦鸳如何活下来的?”
“文景帝好色,手底下的人也都知道他好色。对秦氏抄家灭门的时候,秦鸳已经十四岁,少女初长成,便逃过了生死,被禁军绑进了宫里……”
“文景帝既然纳她进宫做了妃子,怎么又将她放了?”
“并非进了宫,就是要做妃子的。文景帝染指的女人太多了,哪能人人都分得一个妃位?为讨芳心,一开始对她们百般好,腻了倦了便开始折辱她们,有的遣往蛮夷部落和亲,有的赏给大臣做妾,有的干脆杀了……”说到这里,云暹眼中有了凌厉,已是仙人,可提起当年暴君,仍有杀意。
方如也心头也生出愤怒:“那秦鸳……”
“她……她被送去劳军……”云暹神色复杂,难掩同情:“如朝奉旨练兵时,见到了她……他向文景帝讨要秦鸳,皇帝便给了秦鸳一纸奴籍,让她跟了如朝。后来我到了青萍城,如朝怕我寂寞,秦鸳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是饱读诗书,便让她同我作伴。”
听到此处,方如也猛然想起关有暮说过的话:“原来,秦鸳竟是你的丫鬟……”
“丫鬟……”云暹眼中流露出嘲讽:“秦鸳一生受制于这二字,如朝为她求来的这层奴籍,本是为了救她性命,却不曾想,成了她毕生心魔。可是判官大人,若我说一句,我云家从未将她视作下人,你可信我?”
“我自然相信你有这胸怀,可秦鸳……未必珍重了你的这份心意。”
方如也倏地这样说,是因为她看到了此时镜中之景。
云暹也望过去,未作他言,只说一句:“我曾怨过她,可后来想想,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我只道她是个可怜人罢了。”
此时地白驹之境,正上演着云暹同秦鸳的初遇。她们由云茧引见,秦鸳行了一礼,只瞥了云暹一眼,剩下的时辰,便只顾痴痴望着云茧了。这般情深意重柔情似水的眼眸,谁看了不说一句落花有意,然而后来,这双眼睛的主人却爱上了楚羡。
不知云茧剜心而死那天,后宫最繁华的宫殿里,秦鸳有没有为她的救命恩人,落一滴泪啊……
……
“阿姐,这是秦鸳,她的祖父是秦儒展,想必你也听说过。”云茧这样介绍着。
云暹瞬时明白了秦鸳的身世之苦,亦十分庄重行了一礼:“久仰秦大人傲骨贤名,秦小姐万万节哀,珍重自己。”
秦鸳淡淡看了云暹一眼,先是讶异于她的容貌,继而便轻蔑起来,不冷不热回答道:“多少年了,我早忘了。”
云暹没有料到秦鸳是这般回应,一时愣了。
秦鸳也没有理会云暹的尴尬,只对云茧说道:“如朝可饿了?我刚做了桂花糕,要不要……”
“不了。父亲的后事差不多了,我还要设宴答谢来帮衬云府的朋友。”云茧淡淡答了一句,又转头对云暹说道:“秦鸳知书达理,对诗文音律也有些见解,你若孤单,便来找她谈一谈天。”
云暹点了点头:“嗯,你先去忙吧。我虽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好在来日方长。”
“嗯。”云茧点了点头。
重逢时一面喜悦感慨一面相互猜忌的姐弟,将话说开后方又做回了血脉至亲,云茧此刻虽仍惜字如金,但态度上已不复适才棺殿中那般冷漠刻薄。
秦鸳见云茧匆匆而来,又见云茧匆匆而走,生了伤情之色,喃喃道:“他终究还是嫌弃我……”
云暹走到她身侧:“你心悦如朝?”
云暹问这句话,并无恶意。只是她看得出来,自己的弟弟似乎还未在情爱一事上动心思,怕是要耽误了秦鸳。
可秦鸳却生了误会:“想必云小姐觉得我是残花败柳,高攀不起逢城王府吧。”
少年云暹虽有智谋,却因为在逢城太过平安顺遂,少了些城府,秦鸳这样苦命的女子,她没设什么提防,故而认真解释起来:“乱世之中,身不由己,秦小姐命途多舛,并非自己可以掌控。而且秦小姐出身世家,素有清名。我也好,如朝也好,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来嫌弃你呢?只是我瞧着如朝似乎还未开窍,怕是会让你错付芳心。”
本是一句极委婉的推拒,也是一句极真心的劝导,可是云暹并不知,春心萌动的女子往往失了理智,对想要的情谊都是势在必得。她更不知,这句话给秦鸳种下了怎样的希冀,又在他日收获了怎样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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