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事端,追根溯源,其实只是一阵不凑巧的风。
方如也远远看着,白驹之境里,溪流之畔并立的一对姐弟回往宴饮长亭,或许是黄昏降至,所以山中晚来风急,将云暹帷帽上的轻纱吹开了一角。不过她立时抬起手,很快便将纱帘整理妥帖了。
可就这一瞬,云暹的容貌便落在了长亭之中两个人的眼里。
他们本就远远看着她,此时切实看到了,皆是一时无言。
顾若愚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看到席间迷醉不堪的众人,淡淡笑了:“生了疹子?不堪入目?呵……谎话张口就来,骗的尽是这都城里的皇亲贵胄。真是个不怕死的丫头。”
楚羡倚在栏杆上,面上水波不惊,只是握着酒盏的指节隐隐泛了白……
席间再未有人说些什么,大家醉了醒,醒了又醉,一天一夜,似乎这酒怎么也喝不完。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年轻的逢城王步履蹒跚离开红酥手,自此之后,逢城王浪荡之名甚嚣尘上。
之后的许多年,后凉境内那些沽名钓誉的命理大师似乎都约定好了似的,打广告时都要提一句,星盘天机诚不欺我,文景二十三年,红酥手教坊里,祸国煞星初现人间。
然而传说中玄之又玄的人物,在那一夜,其实只是一个受了情伤,又对未来无限迷惘的少年人。
长亭风来一瞬,却决定了席间几人的一生。
白驹之境里烟波流转,少顷过后,风雪大作,一辆马车驰骋在无人的街道,许久许久,终于在秣马书院的门前停了下来。
从马车中走下来的,是同样白锦貂裘的二人——逢城王府的王爷和郡主。
这样大的雪,两人显然是有急事,才冒这般严寒前来。可叩门良久,不见人开。
是了,天气恶劣如此,又将近年关,学童们可能都已休假了。
于是他们撑了伞,在书院门前苦等起来。
楚羡回来的时候,已经正午,风雪和缓许多,云暹云茧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了。
楚羡并未撑伞,白雪落在发梢肩头,将他衬得更为英俊。
云暹抬眼见了他,难免怔忪了片刻。
楚羡起初颇为意外,但很快便意识到,逢城王府这两位贵客此次前来,捎带的应不是什么好消息,于是很快沉了神色:“二位有何贵干?”
云暹亦不寒暄:“我有事求你。”
楚羡愣了愣,未作多言,径直开了书院的门,将他们引入正厅。
书院的仆从也都休沐了,楚羡招呼二人落座:“我这书院今日无人照料,就不给王爷和郡主看茶了,想必你们二位此刻也不在乎这些虚礼,说正事吧。”
云暹点了点头,径直说到:“我这次来,有事相求。”
楚羡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冷,她比平日看上去更加苍白:“这句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了。何事?”
云暹颔首,咬了咬牙,可堪剔透的面颊上隐隐涌上一丝热气,再抬头时,她迫切地盯住楚羡的眼睛:“我来求你……求你娶我。”
“什么?”楚羡骤惊而笑:“求我什么?”
“楚羡,你可愿意娶我……”云暹语气郑重,又问了一遍。
楚羡笑意散了去,脸上看不清悲喜。
他望着云暹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里,有浓郁的焦急和恐惧,看不到什么爱意。
“为什么?”楚羡问道。
其实对于云暹所求,楚羡已有确切的答案,他同逢城郡主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教书先生,毫无预兆娶了诸侯家的女儿,而且这郡主还才貌双全,扎眼得很。如此一桩草率而又惊人的婚事,在这乱世风云里,是要惹事端的。
况且,楚羡相信,如果老逢城王在天有灵,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都城时局的泥潭之中。
可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话刚出口,楚羡心中便生出对自己的嘲讽,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云暹没有回答,只是从长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到楚羡跟前。
楚羡接了过去,心绪瞬间平静下来,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而是一封聘书——怀王顾若愚给逢城王府下的求娶聘书。
云暹知道,自己有些难为了楚羡,可对方位高权重,除了“已有婚约”,她实在想不出其他拒婚的办法了:“我……我不想嫁给他。”
楚羡微笑起来,这笑容寒凉极了:“为什么?”
又是一句“为什么”。
“我……他……”云暹一向能说会道,却拿捏不准楚羡的态度,有些不知所措:“怀王不是我心中良人,一面之缘而已,何谈终身……”
楚羡沉默下来。
云暹知道他似乎生气了,可并不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良久之后,楚羡开口:“云暹,我不能娶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
这是他们纠缠一世的岁月里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注视彼此。
良久之后,云暹苦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转身欲走之际,楚羡忍不住追问:“郡主。不问问为什么吗?”
云暹没有回头:“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况且,这本就是一个很过分的请求,也关乎先生的终身。我今日之举,同怀王也无甚区别,先生拒绝,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追问愈多,我便愈发瞧不起自己。”
说到这里,云暹终究转回了身,颇为郑重地行了一个闺中礼:“今日叨扰先生,是我不对,望先生海涵。”
楚羡面色更加沉重:“云暹,回逢城。都城风波,我帮如朝来平。”
云暹听闻此言,缓缓直了身子,她并不好奇楚羡一介书生,为何能有如此豪言壮语,反而试探问道:“先生同如朝,十分亲厚,是吗?”
楚羡也没料到云暹有此一问,但未露声色,他看了云暹身边年轻的逢城王一眼,缓缓答道:“恕在下僭越,王爷毕竟是在我这秣马书院长大的,虽道不同,但情谊在。”
云暹终究没有忍住:“先生,云暹入住都城以来,心怀一惑,还望先生指教。”
“郡主但说无妨,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家父同先生可有故交?”
楚羡扬眉:“郡主何出此言?”
“我实在不解,父亲怎会放着鸿儒执掌的国学监不去,反倒送如朝来这样一个新开的书院读书。我并非质疑先生才学,只是秣马书院太过年轻,先生又是白手起家,父亲彼时又是初到青萍,若非了解先生一二,不会做这一番决定。”
“郡主错了。”楚羡解释道:“逢城王何等尊贵,怎会与我这一介草莽是故交。是我自作主张,去拜会的王爷。”
“愿闻其详。”
“郡主既出此问,我过往种种,想必郡主有所耳闻。我出身市井,于这都城中立足,殊为不易。少年时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营生,声色犬马见之如常,酒池肉林也无甚稀罕。奴颜婢膝这许多年,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脉。这些人脉换不来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但换一些消息还是可以的。所以令尊堂堂诸侯,弃封地而迁居都城之时,我便打听了逢城王府些许背景,继而前去拜会。彼时书院初建,需要声望,如朝若来,便是活招牌。我便向王爷进言,让如朝来我这书院读书,我每季给逢城王府分红利,而且若是碰到有天赋的好苗子,也可为王府培养些门客。这份条件郡主此时必不会放在眼里,可当时逢城王府根基不稳,这桩买卖,王府不亏。”
云暹看着楚羡,他这番话说得周全,完全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也未曾修饰自己的手段,很难让人生疑:“先生坦诚,云暹佩服。”
“你还没回答我。”楚羡并没有理会云暹这句称赞。
“什么?”
“回逢城。”
云暹微笑,摇了摇头:“先生可知,从逢城到青萍,有多远吗?我来的时候,国境正值雨季,道路崎岖泥泞,拉车的马是西境最快也最能吃苦的汗血马,来回换了三匹,马不停蹄,走了整整七日才到都城。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年关都还未过,先生便要我回去?岂不是愧对了那三匹因我早亡的宝驹?”
“郡主……”
“先生。”云暹神情坚定:“今日先生之关爱,云暹心领了。但如此乱世,身为诸侯之女,如若毕生只作依附他人的藤萝,这安稳不会长久的。”
“你可知怀王……”
“我求先生娶我啦,是先生不愿意。”云暹看楚羡一脸正色,反倒开起玩笑来:“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嫁咯。”
楚羡拳头握紧,一时语塞。
云暹也不再理会俗世礼数,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白驹之境中,雪还未停。
忘川河畔,乾坤执笔枯坐着,身侧缓缓走来一个人。
他抬首,便望见一身黑衣。
无常递给他一坛酒,坐到了他身边:“你我上次对饮,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楚羡接过来,笑了笑:“文景二十三年,红酥手。”
云茧也笑:“红酥手……这三个字已经隔了许多世了……”
沉默半晌,云茧终于还是说道:“楚羡,我那一世虽做了恶人,尝了恶果,但无甚怨悔,只一桩事心有不甘。论才论貌,露珠儿并非配不起你,她又要强,一生鲜少低头,屈指可数几次求人,你是第一个。可我没想到,你竟真的为谋大事,不惜葬送她的姻缘。”
楚羡看了云茧一眼,豪饮手中佳酿,并没有辩解什么,半坛酒进肚,感叹了一句:“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凉薄之人。所以才会受尽折磨……”
“折磨?”云茧嗤笑他:“你还受折磨?布衣成天子,四海归一心,后宫和睦,子孙也争气,很少有你这般幸运的天子,知足吧。”
楚羡不语,云茧又想起了什么:“哦对,后来你信道了,不过你信的道教也太狭义了,哪里有正规道门天天让人炼丹的?”
楚羡因为这句话笑容又深了三分:“是啊,太狭义了。我晚年炼尽天下丹药,却始终炼不出自己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长生不老?那你可太贪心了。”
楚羡摇了摇头。
云茧啐道:“你不会是想要国祚绵长吧,这就有些虚伪了。”
楚羡还是摇头。
云茧不再开玩笑,似是真想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开始想要死人复生,如若不能,时光倒流也行。可后来发现,真是痴心妄想……所以便退了一步,希望炼出一种幻术。”
“什么幻术?”
“炼出一种幻术,让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世间风雪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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