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伟人大致一样,晚年总结自己的时候,功过放在一边不论,倒是喜欢说一句“无愧无悔”。
这是他们对自己人生最为极致的标榜。
失去几多,但是无愧,错了如何,依旧无悔。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这样执拗的烈性,是要有的。
东楚开国之君升阳皇帝,是中土一等一的豪杰,史书铁笔也是极尽赞誉。
当他鹤发白眉,步履蹒跚,最后一次登上浩清大殿上那把龙椅时,已经晦暗衰老的瞳孔凝视着殿外扑簌不停的鹅毛大雪,许久之后,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天子从不能言说自己的生死,那是臣民的大忌。因为他们所祝的万岁,既是指皇帝,也是指国运,所谓国运,说到底,是百姓们自己的好日子。
可是升阳皇帝留给群臣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对自己死期的谶语。
“我原就该死在冬天的,我曾在今日这样的大雪中,辜负过一个人。世上因果当如是啊……可惜,天这样冷,她大概不愿来迎我了……”
太子与群臣瞬时跪地,高呼着“陛下”,可升阳皇帝还是在那至尊之位上睡着了。
白云苍狗,一场大梦,这一觉睡了,便再也没有醒。
这临终遗言的秘辛,终究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逐个离世消融在历史的长河里……
此刻白驹之境中,依旧大雪纷飞,就像当年升阳皇帝猝然长眠的那个冬日一般。
如若只是“不娶”,倒也不算辜负,充其量只能道一句,这一双男女着实没有缘分。
可楚羡最终“娶”了,只不过娶的不是最先来求他的那个。
后凉文景二十三年,大雪连绵七日,青萍城的书生苦于天气,出不了门。可秣马书院的门庭却依旧热闹。
大雪第一天,一辆衔翠带玉的马车在书院门前停了许久。
大雪第三天,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跪在了那辆马车曾经停留的地方。
“楚先生,求您帮帮我,我不想嫁给怀王。”那个女子也是这样说的。
为人一世,或许终究还是讲个机缘,云暹一番真心求不来的,被另一个人的屈膝一跪求来了。
楚羡和云暹纠缠交错却不可逆转的命运从这一天开始。
这个跪着的女子,后来成为了升阳皇帝的结发妻子。史书上说,她出身不好,却被高高在上的丈夫捧在手心里疼了半辈子。
她是中土历史上最令人艳羡的女子,柔皇后——秦鸳。
秦鸳今日来拜求楚羡,是因为逢城王云茧的一个决定。
怀王顾若愚下聘求娶逢城王府的郡主,云暹不愿,云茧便有意,将秦鸳收为义姐,让她担了这个郡主的名号。
史书高赞升阳帝后伉俪之情,自然也就将这段往事中的云茧写作“不义”。
可其实事实与记载总有些差距。
云茧虽有阴暗心思,但到底是世家子弟,懂得做人的道理。所以他亲口问过秦鸳:“做逢城王长姐,嫁给怀王,你愿不愿意?”
然而云茧没有听到回答,秦鸳听了这句话,便夺门而出,冒着风雪,消失在他视野尽头。一刻过后,便有了秣马书院门前,这宿命般的一跪。
历史不体谅人的,祸国奸臣,为保亲眷,强迫民女,本就是一出好戏,历史需要这样满是冲突的戏份。
云茧败了,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他并不是无耻匪类,也不会有人记得,柔皇后少年深陷勾栏之时,是这个奸臣,冒着触怒皇权的风险,不顾性命安危,救她于水火之中。
风雪最为剧烈那天,恰好是冬至日。
逢城王府收到了一张拜帖,真是巧,又是一纸聘书。
秣马书院掌事楚羡,求娶逢城王府丫鬟,秦鸳。
云茧将这一张聘书紧紧握着,一向清风朗月的眼睛里露出阴鸷,他看着秦鸳,冷笑一声:“秦小姐,好手段。”
秦鸳惨淡一笑:“过奖,是王爷逼我的。”
“逼你?”云茧的眼神里流露出杀意:“本以为秦小姐流落风尘这些年里,该对人情世故有些见识。结果却连商量和逼迫都分不清楚,当真是白活了。”
“你!”
“秦鸳。”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云暹开了口:“他……楚羡,可有话带给我?”
着大概是云暹一生中最为卑微的时候了,她努力不去怨恨些什么,只是希望,他能给她一点解释。
秦鸳一双利目看着她,挑了挑眉:“倒是有句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说与小姐听。怀恕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怀恕……楚羡的字,仅仅多见了一面,她便能这样亲昵地称呼他了吗……
云暹将手握紧,原是这样啊……只羡鸳鸯……不羡暹……
云暹苦闷至极,脸上却笑了:“我明白了。你放心,好歹是我逢城王府出去的人,你又是秦大人在这世上唯一一点血脉,嫁妆我会给你添置好,绝不落青萍城其他世家小姐下风。”
秦鸳冷哼一声:“那我倒真要多谢小姐了。”
三人就这样在王府大厅中定格,白驹之境中,天色暗下来,镜中的云暹微微颔首,看不清表情。
可镜外,阴曹地府的露珠儿,却望着这个过往最为难堪的景象,露出了笑意。
方如也想起碧云山废塔中,画像之上那句“不信如来,不羡鸳鸯”,终于了解了楚羡懊悔的心境。可此刻面对露珠儿的笑容,她有些不解,有些心疼,也有些生楚羡的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嗔责露珠儿一句:“你倒是笑得出来。”
露珠儿笑眼又弯了一弯:“当时只顾着伤情,顾不上这句话的意趣,这个谐音梗用得真是不错。”
方如也大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六界之中头一等乐观之人了,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等厉害的对手,不由心生佩服。
“可你有没有想过……”
身后传来声音,方如也、露珠儿、关有暮都回了头。
是冥王。
九忧走了过来:“云小姐,我并非为楚羡说话,他求娶秦鸳此举确实混账,对你辜负了彻底,受何等苦楚都是活该。你如何处置这段情谊也都是合情合理。可我同他多年同僚,想为他求一个澄清误会的机缘。你有没有想过,他甚至不介意秦鸳曾为军妓,曾做禁脔,却不愿同你成婚?若真是因为倾心秦鸳,他拒绝你便就拒绝了,绝不会提出由他来助你平息都城风波。要知道当时怀王如日中天,这份承诺,楚羡可是把性命都交付做赌了。这背后缘由,你可曾细细想过?你出身高贵,彼时楚羡只是书院掌事,身份悬殊是一方面。你又容颜无双、心有胆略,他未尝不觉自卑,也未尝不担忧你二人如若真的成婚,会有何等祸事……”
“冥王这话说错了。”云暹还是微笑着,只是眼神有些渺远起来:“楚羡出身虽不如我,但他文韬武略是当世翘楚,他对此心知肚明,绝不会因身份而自卑。而且这儿女情长的因果,从根儿上就错了。”
九忧沉默。
“并非冥王所说那样。而应该是,逢城王府郡主向他求姻缘,他不肖细想便一口拒绝,而对秦鸳,却不介意她曾为军妓,曾做禁脔。”
“云小姐,你这是何必……”九忧觉得云暹陷入了某种执念之中。
方如也拉一拉九忧的衣袖,又对云暹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嫁给了顾若愚?”
云暹摇了摇头,脸上终于不再有笑意:“我一生机关算尽,算得到敌军阵法,算得到朝中人心。可如果我早算到怀王种种,我想,我或许会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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