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站在逢城王府的角度,云暹嫁给怀王,是一桩顶好的婚事。
一来怀王得宠,又有本事,别的不说,在云氏蛰伏之际,保云暹几年周全不成问题。二来,如若云家要完成祖辈颠覆后凉的遗志,一个封地诸侯,想要深入中枢,儿女联姻是绝佳的捷径。
但偏偏,云暹不愿意。
云茧最知道她,她从小就是有几分心气儿的,三日之内,求完怀王又去求楚羡,且两头都未得个好结果,这样的委屈,她恐怕之前从未尝过。
此刻云茧站在王府祠堂中,望着先人牌位。
母亲的牌位不在这里,云茧也从未想过要将她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他知道,用情再深,母亲与父亲仍是孽缘,终是相负。若她在天有灵,不会愿意踏入这座祠堂的。
苍白瘦削的双手点上几柱香,行了一礼,熟稔地将其插入香炉中。
年轻的逢城王嘴角弯起一个莫名的弧度:“罢了,再多等几年。”
云茧身着银狐裘素锦衣来到怀王府邸的时候,府门大开,不见仆人。
走到中厅,怀王和他的门客正在下棋。
这门客云茧也认得,虽说是门客,但每年都只是来都城怀王府上小住一阵,不做长居,怀王待他亲近,与旁人不同。
听着两人的对话,今日怀王悔棋悔得似乎有些多。
门客啐一句:“殿下,落子无悔啊,您今日,不大君子。”
怀王还是惯有的嬉皮笑脸:“嗨,下棋嘛,不就图个乐呵?”
说完还又补一句:“何为乐呵?不赢还怎么乐呵?”
门客无奈摇头。
云茧打量着二人,他一直觉得奇怪。‘
这门客行事也好,容姿也罢,都太不像一个家臣了,仔细端详,甚至样貌同顾若愚都有几分相似,颇有雍容之感。
怀王此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待部下又惯有威仪,唯独对这位门客不大一样。
先起有传言,说怀王和这门客的关系不大正当。
可这十数年来,怀王于他私生活中身体力行地证明着他对女人的喜爱,倒显得这门客身份更不一般了。
感受到注视,怀王也不看来人,只朗声说道:“既然来了,何必站着,天寒地冻,进来喝杯茶吧。”
云茧笑了笑,走进去,数方茶几,有一座已然摆好了茶点,他坐下来,香茶入口,温度刚好适宜,看来今日登门,早在怀王意料之中。
云茧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条件是什么?”
“条件?”顾若愚挑眉看他:“什么条件?”
“不娶云暹的条件。”
“哦?”顾若愚面露意外:“我以为你会乐见其成。”
“她是我姐姐。”
“这可不像你逢城王府的作风。逢城王府何时在意过血脉亲情了?老王爷抛妻弃女来到青萍,也才过去十年而已。”
云茧也不恼,他知道他今日是来谈条件的,而且这条件得由着对方高兴,如若几句明嘲暗讽他都接受不了,露珠儿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他又喝一口茶,眸子亮了一些,不同往日贵族宴会上那副孱弱不已任人拿捏的样子:“王爷,言已至此,再多推拉又有什么意思呢?”
怀王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局棋,看向云茧,笑意盈眸:“洗耳恭听。”
云茧将茶盏放好:“您一直都想知道,逢城王府要做什么吧。如王爷所说,父王抛妻弃女,入住都城,代价不可谓不大。可是留在逢城又有什么意思呢?逢城以往还算风光,可是王爷慧眼如炬,当能看出,逢城的玉石矿山已近枯竭,富贵寿数,不会超过二十载。受您忌惮的三万逢城军,久不思战,徒有虚名而已。后凉三大世家,黛州柳氏年轻一代全是纨绔,唯有一个外孙女关有暮上得了台面;陶山万俟一族,自我母亲身死,竟堪堪绝后,待我外祖百年,陶山陨落已成定局。逢城云氏想要保住这世代荣华,除了逐鹿都城,拉拢权贵,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父王带我迁居青萍以来,您一直在查逢城王府宾客往来。今日我便同您透个底,逢城王府确实打点了许多地下交易。有赌场,有马场,有暗娼园子,也同西域很多商人有所来往,您若想要这些生意的名目,回头我列一张给您,保证没有疏漏。只要您答应我今日请求,这些生意,逢城王府愿意奉上三成利润。”
“呵……”顾若愚轻笑:“相识十年,头一回听如朝说这样多的话。可是本王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王爷若想要逢城王府生意场上的人脉,臣可以牵线。”
“云如朝,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云茧苦笑道:“臣的确知道,但逢城兵权,世代相袭,臣再如何无能,也不能丢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况且,虽然逢城军久不经战事,军力大不如前,但逢城立世,全靠这份兵权才无人敢欺,若交了出去,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什么用处。若异地而处,臣以为,王爷定当同臣做一样的选择。臣也知道王爷担心什么,这个世道,一盘散沙的可不止是逢城军,都城王军是个什么光景,臣于青萍生活十年,自当知晓一二。王爷是成大事者,最忌被人牵制。臣今日保证,逢城军绝不涉夺嫡,亦不涉党争,臣许给王爷的,已至底线了。”
“如若本王不答应呢?”
“那便只能看云暹的造化了。先有逢城王府,才有郡主荣耀,她会明白。不过臣也相信,王爷是深谙是非之人,当能理解微臣为人子为人弟的难处。还望王爷,收回成命。”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顾若愚笑得更为开怀:“收回成命?本王偏不!本月初八,怀王府八抬大轿去你逢城王府迎亲。如朝,以后,你可要称本王一声姐夫了。”
云茧听闻此言,心中大沉,他凝视怀王,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渐渐的,那层雾有了血色,他勉力掩去了其中恨意,却抹不掉那层痛楚。
如同云茧自己所说,露珠儿是他的姐姐,是他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为什么?”他这样问。
顾若愚则难得收敛了笑容,唇角只留一个极淡的弧度:“云暹也这样问过我,我答了,她似乎不太相信,今日我便同你再说一遍。我还挺喜欢她的,容貌好,也聪明,家世般配,最重要的是,很聊得来。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但本王总觉得这怀王府如若非要有一个王妃的话,云暹很是适合。”
“王爷应知,长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
“嗨,我同她是要过日子的,要那么听话作什么?”
云茧默然许久,蹒跚起身:“既如此,臣明白了。”
风雪似乎更盛了些,积雪已能没过脚踝。
望着逢城王的背影,那门客幽幽开了口,眸中竟有遗憾:“他还不到二十岁,身姿竟已有佝偻老态。云氏一族也曾鲜衣怒马,如今却只留这对姐弟在乱世里搏浪击水。”
“先生。”怀王开了口,他竟称呼他的家臣为“先生”:“是又回想起什么往事了吗?”
门客含笑摇了摇头,继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想托王爷帮我寻个物件。”
“先生但说无妨。”
“一柄宝剑,名……散劫。”
“散劫?这名字有些熟悉……”怀王眸子蓦地亮了亮:“可是昔年寻芳剑宗所执兵刃踏歌长剑的侣剑?”
“正是。只是多年过去,寻起来怕是有些不容易。”
“先生为何想寻它?您若喜欢神兵,我便是寻遍世间剑师,也给您淬一柄最好的来。这散劫剑少说也有两百年了,即便寻到,怕也是满身红锈不堪用了。”
而门客接下来的话,不像是说给怀王听,反倒像是喃喃自语:“寻芳剑宗离世时,踏歌崩碎,殉葬主人,是一柄灵剑。想来……散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先生?”怀王并未听清。
“没什么……”门客轻轻叹息,继而又回想起方才怀王同云茧的对话:“不过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何非娶云暹不可。”
“哎呀,都说了好几遍了,嘴唇都要生茧子了……”怀王竟耍起了赖:“我同她啊,就是聊得来。”
门客冷哼一声:“你跟她聊得来这事儿,她知道吗?”
“她那么冰雪聪明的,肯定知道。”怀王翘起二郎腿,往嘴里塞了一口茶点。
“还有一点我最是不懂。”门客总觉得这事儿蹊跷:“你娶她也罢了,好歹是一门正经婚事,你二人又身份贵重,理应谨慎布置,工序齐全,纳采、文定、纳吉、纳征、请期,最后才是亲迎,古来六礼,不可缺失。怎么你如此着急,前边儿一概不管,初八就要直接结亲了?”
顾若愚咽下口中的芙蓉酥,喝一口茶清了清口:“先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现下是个什么处境。”
“愿闻其详。”
“红酥手长宴,一阵风来,纱帘轻开,她便露了脸。那日有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其中又有多少是宫里的耳目……如若不是这场大雪把大伙儿堵在家中,逢城郡主的容貌怕是早已在青萍城传遍了。而父王耽于声色……岂会放过她这样一副皮囊……”
门客闻言笑叹:“我当如何……原是你动心了。”
怀王也笑:“心如止水已有些年头,事到如今,动一动当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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