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看对待情爱这桩事情的态度,顾若愚、云茧还有楚羡,他们或许是全然不一样的人。
顾若愚金尊玉贵之身,周围从不缺莺莺燕燕,看似流连花丛玩世不恭,却最知道真心难求,不是轻易动心之人,即便动了,也要算计一番,动心之后,能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这动心究竟值不值得。算计清楚了,便无怨无悔了。
而云茧,从他父母身上看过这世上至深至纯的情谊,也看过这情谊烈火焚烧化作灰烬的样子,人就是这样,见过了轰轰烈烈,便不会甘于平淡,要么彻底枯寂,要么终生热切。云茧于情爱一道,始终是偏执的,但好在偏执有度,不至伤人,只是伤己。
至于楚羡,他少失怙侍,孤苦伶仃,摸爬滚打数十年,长成了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也洞悉了世间多数人心。因为洞悉,所以更容易取舍。也因此,有了锥心刺骨的错过。
他们是乱世中的雄才,情爱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一等一的要紧,可是放眼望去,就是这桩不要紧的事,最能描摹他们一生可怜之处。他们心中都有往事故人须得三缄其口,可是丰功伟业,几番成败,反倒可以尽付笑谈中。
就像楚羡,他一生都在等云暹一句追问。等得太久,就生了怨,生了恨,日日夜夜,让他不得安寝。可明明,他才是最初言语如刀伤人的那个。
那场经日的大雪中,秦鸳的造访,是楚羡意料之外的。之所以出乎意料,是他从未想过,云茧为了保全云暹,竟能想出这样的下下之策。可是船终究行到了此处,他又最懂得顺水推舟。
那日秦鸳穿得单薄,素衣裹雪,长跪不起,哭求楚羡救她,说她虽为贱籍,也懂世事,也有尊严,不能任由怀王这样一个登徒子随意凌辱糟蹋。
“求楚先生收留秦鸳!秦鸳愿意为奴为婢伺候先生,好过当那些王孙贵族的玩物!“
楚羡听后,眉头紧蹙,久久不能舒展。
当年三公之首的秦儒展含冤而死,秦鸳这最后一点秦氏血脉流落章台,逢城少主向她伸出援手之时,朝野之中,江湖之上,但凡有些良知之人,谁不赞一句逢城王府不愧为勋爵世家,有情有义有胆魄。就这一笔,为逢城王府立足青萍添了多少筹码、立了多少威势,云如朝怎会不知?
可如今,他竟能为了保全家族之中一介女子,将这神来之笔付诸东流。如若秦鸳当真代替云暹嫁给怀王,那原本令世人称道的情义,如今再看,也不过就是虚伪的利用罢了。云氏姐弟在悠悠众口之中,怕是很难再得什么好名声了。
“是谁叫你来的?”楚羡这样问,声音悠长而平静,却叫人有些害怕。
秦鸳一时愣住了,泪水也忘了落下,粘在眼角,在这数九寒天里,再多一会儿,怕是就要结冰了。
“先生此言何意?”秦鸳凄凄然笑着:“先生以为,秦鸳是受逢城王指派,以祖父身后之名秦氏百年荣耀为凭,前来威逼先生求娶小姐?在先生心中?秦鸳便是这种人?”
“秦小姐。”楚羡苦笑一声:“我倒希望你是这种人。”
秦鸳又是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秦小姐,在下出身草莽,说话也许不太中听,但在下敬慕令祖铮铮傲骨,今日便逾了规矩,给秦小姐讲一讲道理。当年若无云如朝,秦小姐如今是怎样的光景?我猜想,最好也不过是在大昭曦殿那位手里争个妃位吧。而大昭曦殿那位是个什么人,妃位之上几多屈辱,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比秦小姐更明白。你出身名臣之家,是最最清白的姑娘,不过几年,便受尽了风月之苦。如朝当年不惜触怒君上,慷慨相助,秦小姐虽得了奴籍,但好歹不必再以色侍人,长夜里也能睡几个好觉。而且逢城王府于吃穿用度上何曾亏待过你?让你替云暹嫁给怀王,如朝这步棋确实走错了,落子如此,走得黔驴技穷破釜沉舟。然而虽不磊落,却也谈不上亏欠你,你奴籍加身,婚姻大事本就应由逢城王府一力操办。况且你嫁的还是怀王,他是风流些,但放眼当朝,又有几人能同怀王争一争体面?另外,你是逢城王府出去的人,逢城王堂堂一方诸侯,怀王定也有所顾忌,即便没有情分,也断不会苛待你。不过话说回来,这桩婚事非你所愿,你心中委屈,在下理解,可是云如朝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你若同他好生相谈,他也不会将你绑上怀王府的花轿。明明大有余地,你却在我秣马书院前做这副贞洁样子。秦小姐,在下之前以为你无所依傍羸弱可怜,如今想来不禁怀疑,楚某是不是错了……”
“呵……“秦鸳眼角的泪如珠落下,嘴上却冷冷笑了:”楚先生确实错了,秦鸳非但可怜,还很天真呢。云如朝救我的时候,我以为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可到头来呢?若这婚事真如先生说得那样体面,云暹为何不嫁?到头来还不是把我当个物件一样推了出去?我祖父若还在世,我的出身也不比云暹差,凭什么她不愿要的东西,要我千恩万谢地接着?我是不甘心,可是我的不甘心,有错吗?那日长亭宴饮,我遇到先生,也以为先生是个好人,愿意替我这风尘女子解围。加之后来听说,先生幼年孤苦,我便以为,先生定是懂我的,定能做我的知己,呵……今日方知,是秦鸳高攀了。”
秦鸳此刻的形貌、语气实在是凄婉,她容颜清秀,寻常男子看了,定是要心疼的。可楚羡心中却生出寒意,她的这番话,除了不甘便是怨怼,看似悲苦,却故意避开了楚羡的问题。
楚羡问的是,明明还能商量,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让他这个外人看逢城王府的热闹。
秦鸳说了许久,对此却始终没有回应。
楚羡倒不在意,将话说得再明白些。
“早就听闻,你爱慕如朝,可当真吗?”楚羡问道。
秦鸳还是哭:“真的假的,又能如何,郎心似铁……”
楚羡不知为何,轻轻笑了:“秦鸳,你今日长跪在我这秣马书院,哭声凄凉,走过路过之人但凡打听到些原委,云如朝会招来多少非议,你不知道吗?这王都的公子哥儿们都说你一片丹心,痴恋于他,揶揄也好,讽刺也罢,但你终究得了这样的名声。秦小姐今日之举背后诸事若昭然于天下,除却艳名,你周身仅剩的可怜会更加可怜,想要尊严会愈发艰难,至于云如朝,此后也要背负薄幸之名了。”
“只要先生愿意……“
“我若说我不愿意呢?“楚羡注视着秦鸳一双莹莹泪眼,一字一句冷冷说道。
秦鸳的泪水到了此时,竟还未干涸:“先生竟讨厌我至如此地步吗?”
楚羡笑着摇头,并没有回答秦鸳这句疑问,反而夸赞道:“秦鸳,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这些年的苦楚没有白吃。你很会说话,说得既严谨又动听,如若当初云如朝没有救你,你也定能为你自己搏一番天地出来。有野心,有决断,真不愧是秦氏之女。云暹自诩多谋,却远不如你。”
听到这里,秦鸳第一次有些拿不准了,她拿不准眼前这个男人对她的态度,从神情到言语,他似乎有欣赏之态,可这欣赏里,又好像同她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雪又落得猛了些,黄昏,要起风了。
“回去吧秦鸳。”楚羡裹紧衣服,背身朝中厅走着,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秦鸳始料未及。
“告诉云氏姐弟,准备一下,我不缺钱财,嫁妆无需丰厚,只布置一下厅堂便可以了,下月初二,秣马书院八抬大轿,我去娶你。”
“先……先生。”秦鸳又惊又喜:“多谢先生,秦鸳日后定会……”
“不必许一些虚无承诺。”楚羡还是背着身:“当年如朝救你,你想必也如今日这般感恩戴德。可也在今日,你背叛了他。我娶你,并非因为我倾慕你。而是因为,秦大人这样中正的好人,未能得善终,你是他于人世间最后一点牵挂,我不希望他在天有灵,见你一生挣扎。仅此而已。”
“呵……”秦鸳此时终于站起身来,脸上有凄楚,也有某种带着恨的决心:“先生今日对我没有倾慕,可今日是今日,他日如何,谁也未可知。秦鸳既做了先生的人,便一定要留住先生的心。先生可以不相信,至于秦鸳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日会有分晓。”
楚羡嘴角弯起弧度:“秦鸳,我适才说过,你很聪明。只是你要当心啊,这世上从不缺聪明反被聪明误之人。”
“误了终身的聪明,何以称得上聪明,先生的告诫,秦鸳记住了,下月初二,我等你。”
未再理会身后动静,楚羡进了正厅,将木门紧闭,不多久,角落里一个黑影施施然走了出来。
黑影蒙着一层面纱,只看得见眼睛。
“久等了。”楚羡望着黑影:“寒兄。”
黑影这才将面纱摘下,分明就是坏王府的门客——寒予安。
寒予安笑了笑:“你真要娶她?这小娘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楚羡脸上露出惋惜之情:“是啊,没想到秦大人清流门第,活下来的这个孙女竟已全然没了世家风骨。”
“她这些年境遇凄苦,在腌臜泥潭里呆久了,身上难免沾了污秽。”
楚羡点了点头:“是啊。且行且看吧,只是不知擦去这一身肮脏,她还是不是块好玉。不过既然云如朝为了云暹,拱手把她送给了我,让我有机会得了秦大人遗留在人世的浩瀚声望,我也不能辜负他一番美意啊。”
“是份厚礼。”寒予安赞同道:“秦大人桃李天下,门生众多。如今你不计过往,娶秦鸳为正妻,他们或在中枢,或在江湖,都会对你心怀感念。百姓舆论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将来若有变故,这是绝佳的筹码。”
楚羡轻笑,未再言语。
“不过……”寒予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逢城郡主,才色双绝,你当真舍得吗?”
楚羡这才盯住寒予安的眼睛:“我若想让一个人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你有办法吗?”
寒予安骇然:“你也太为难人了。你要让云暹……?”
“是。”楚羡答道:“这丫头是个疯的,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如何长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样的世道里与虎谋皮。”
“所以呢?”寒予安无奈道:“先将这桩事的难度放到一边,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咱们这位怀王,他看着肆意妄为,其实极有城府,你将人家王妃弄没了,一旦查出来,你知是什么后果吗?为了一个云暹,将所谋大事抛诸脑后吗?”
“呵……”楚羡轻笑:“我得罪他怀王也不是一两次了。况且他若真同逢城王府结了姻亲,于大事又能有何益?既然这盘棋无论如何都处劣势,就不妨釜底抽薪吧。”
寒予安笑道:“真是天生的赌徒。“
楚羡也笑:“先生愿陪我这一局吗?”
寒予安拿楚羡无甚办法:“下月初八就是怀王定下的日子了,时间仓促,需得加紧谋划。而且不能耽误你和秦鸳的婚事,这桩事,时机最为重要。时机……难啊……”
“最危险的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
寒予安迎上楚羡的目光,两人异口同声:“下月初八,大婚当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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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阑珊处(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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