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凉末年,王室糜烂,诸侯衰颓,四野邻国饿狼一般注视着这个曾经有过圣君名将,却如烟花般短暂辉煌,似是注定要成为他们口中之食的中原国度。
多年以来各国的暗探从未放弃在这里窥伺后凉王朝的秘密。
他们目睹过挽澜将军领兵的英姿,也见证过靖安皇帝治国的风采,可这两人在权力的审视下,在人性的猜忌中相继陨落,后凉再无雄主,也再无强兵。
放眼当今皇室,只有怀王顾若愚尚有一些顾氏先祖的智谋与手段,可仅仅一个怀王,能成什么气候?孤木如何成林,又如何抵御历史战车前进时狂卷的风沙……
可是他们忘了,天下之所以被塑造为天下,历史的无形之手从不仅仅自都城与皇室伸出,它们还来自无数百姓,茫茫江湖。
接下来发生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故事的走向,也让后凉末年的局势渐渐明晰起来。原来除却挣扎的皇室,后凉还有蛰伏的诸侯,以及那个女人背后的江湖势力。
这一年冬天,为了拒绝与皇室联姻,逢城郡主自毁容貌,伤口迟迟不愈,故而经她的挚友关有暮引荐,见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也改变了天下人命运的一位前辈——唐门掌事,关扶风。
唐门是钻研用毒的门派,但关扶风幼年时曾于满是毒虫的魔窟之中杀出生路,故而除却用毒,也深谙用药,天下奇毒重伤,关扶风不能解的,还从未听说过。
就这一双既能取人性命、又能救人水火的圣手,让他获一江湖美名——毒仙人。
“原来是这样。”听闻关有暮提起父亲,云暹终于解了心中之惑,她一直不明白,以关有暮的容貌才情,怎么能在如今这世道里独善其身。她先前只知关有暮的外租是黛州柳氏家主,但柳家虽然是三大世家之一,然而早已落寞,子孙不肖,家门凋零,不足以掣肘这些京城纨绔。如今想来,身后唐门才是她最大的倚仗。
“你放心,父亲深谙药理,天下医者不敢与之比肩。他一定会治好你的伤。”关有暮看云暹愁眉不展,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伤势,便安慰道。
“关姐姐,伤不伤的倒是次要,不过我是真的很想拜见伯父。”谁知下一刻云暹眸子便猝然一亮,声音却放低几分:“我这次进宫,觉得陛下的身子不太寻常,想请伯父指点一二,估计,也只有伯父能指点我一二。”
站在一旁的云茧嗤笑一生:“他纵情声色多年,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么放任。”
云暹却摇了摇头:“不,不单单是沉迷声色之后的羸弱。我总觉得,陛下的反应有些迟钝,甚至痴愚。而且,你们不觉得,我这次拒婚太顺利了吗?”
“怎么说?”关有暮问道,云茧也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你们不知道,当时陛下见到我这副样子后,着实下了一跳,当场就下令杀我,可竟然被怀王一句话就劝住了。”
云茧不以为然:“陛下一向疼爱怀王。”
云暹摇了摇头:“陛下这些年暴虐成性,襁褓婴儿说摔死也不过就是一刹那的事,他这些年造了那么多杀孽,性子上来了,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劝就劝住了的。更重要的是,后来废除婚约,也和我预想中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关有暮又问道。
云暹叹一口气:“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的宫城,只有两成活下来的把握,这两成把握,来自我寄望于陛下最后的理智,还能想到逢城驻扎着的那五万兵力,从而让他心有忌惮。若真如我所愿,陛下没有杀我,我便以无盐之貌配不上怀王为由,请罪退婚。”
此言一出,连云茧都心有余悸,他没有想过云暹此行这样凶险,如今回首,才知道自己是以正常人的思维考量了皇帝陛下,以为陛下再如何昏庸,也不会随便杀了堂堂一个郡主。可此时听了云暹之言,联想既往种种,他才意识到他早该明白,这位陛下根本不是正常人。如若当初他想到这一层,断然不会让云暹冒险。
“可是退婚一事……”云暹接着说道:“是陛下自己提出来的。他轻描淡写让怀王取消婚约,又说自己十分疲倦,之后便又轻描淡写放我走了,片刻都没有耽搁。”
关有暮毕竟出身唐门,此时也察觉事有不对:“你的意思是说,陛下反应迟钝,神情痴傻,喜怒无常,疲累不堪,所以你猜测,有人给皇帝下药?”
云暹还是摇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日种种,全是顺境。怀王说留我性命,我便活了下来。我想取消婚约,不等我说,婚约便取消了。我甚至没有为此担负任何风险与罪责。陛下在该怒时怒,又在该平和时平和,而且婚约取消得又轻松又快捷,似是陛下只是同我唱了一出戏,台上种种早就定好了一样。陛下今日的所有情绪举止,都服从于我的期待。所以不是下药……”
言之于此,关有暮和云茧终于明白了云暹在说什么。
“而是下蛊。”
白驹之镜外,冥王与云暹端立着,冥王由衷赞赏道:“单凭郡主这份聪明,身后也该是位列仙班的。”
“殿下谬赞,可我的这几分聪明,也到底看不破所有事。后凉朝倾覆前后,属实是有几桩迷案,我至死都未解开,至今深以为憾。文景帝身中傀儡蛊,便是最遗憾的一桩。蛊出南疆,我便生于南疆。可偏偏,南疆这些角儿,都不可能是下蛊之人。江湖浩渺,然关伯父遍游江湖,江湖上,他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同时兼顾这份能耐和动机。至于邻国,他们虽尽是虎狼之辈,但在后凉宫城里给君主下蛊,哪有这么容易。这桩案子,到底成了一桩悬案。”
九忧思索云暹的话。
南疆的这些角儿,确实都是不可能下蛊的。
云家如果有这等手段和机会,云川也不会抛弃妻女,逢城王府也不会在青萍城默默无闻任人欺辱这些年;楚羡若能想到这个办法,也不用折腾自己的婚事,落个一生情路不顺、求而不得的结局。
至于皇城中人,也是不可能的,怀王要是会下蛊,早就把至尊宝座揽在手里了,何苦谨小慎微伺候这位暴君这么多年。
邻国刺客便更不可能,宫城好歹重重防卫,他们好不容易闯进去了,还不一刀了结了文景帝来个痛快,枉费这些工夫做什么。
九忧思忖至此,脸上莫名笑了。
云暹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也跟着笑了:“殿下对这道谜题感兴趣?”
“我素来是不喜欢浮云遮望眼的。”九忧是一界之王,此时却只自称“我”,对云暹笑言道:“想必郡主亦如是。”
云暹施施然行了一礼:“那是自然。得邀殿下共渡迷津,实乃云暹之幸。”
九忧回想这些时日在白驹之镜中看到的种种,白驹之镜说白了,是岁月的走马灯,可以概览,但缺乏细节,由他一味揣度,难免失了分寸,是不准确的。
可是云暹来自那段岁月,她是这桩迷案的亲证者,却依旧没能猜透谜底。
所以下蛊之人,一定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这看上去是一句废话,其实不然。
云暹思量这桩案子,一定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下蛊的动机,二是如何下蛊。
她所排除的这些人,要么是没有下蛊的动机,要么是没有下蛊的时机。
但不论如何,若一个人,有动机下蛊,又有机会下蛊,这个人一定是要与文景帝有瓜葛的,即便同他个人没有,也一定要是同皇室有瓜葛的,再退一步,最最起码,也是要同后凉的中枢权力有瓜葛,能从这桩事中获利的。
云暹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桩迷案就解不开。
思索至此,九忧问道:“郡主有没有想过,这个人,可能同文景帝、同怀王、甚至同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关系。他所求的,也不是彼时看上去极重要、诸君争夺的那些。”
这话倒让云暹觉得稀奇:“这我倒是从未想过。没有瓜葛,又所求无关江山皇权,那他费这么大力气,给一国君主下蛊图的什么,图一时高兴?图心里痛快?而且在退婚这桩事上,下蛊之人明显是帮衬我云家的。可云氏在青萍城,无甚亲友可言,而且彼时的云氏,颇受怀王注目,是被压制到了底的,帮衬云氏是要费大力气的,他这般殚精竭虑又是图什么。”
云暹说了这样很长一段话,可九忧只抓住两个词,喃喃自语着:“一时高兴,心里痛快……一时高兴……心里痛快……”
“殿下?”云暹见九忧念叨这两个听上去极为荒唐的词,难免心生疑惑。
“一时高兴,心里痛快。”九忧又笑了:“图此二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句话让云暹心下一惊,她先前从未考虑过这一层,这个人不图名不图利,图的就是君王失智,朝堂混乱,民怨四起,天下大乱。因为这样,他心里就高兴。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人,仅仅为了高兴,就花费这样深重的心思。
云暹后背蒙上细细一层冷汗:“还请殿下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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