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忧抱着方如也回到天子殿时,楚羡和云暹已在厅中等待。
方如也看见二人,收拾心情,准备从九忧手上落下来,可九忧却抱得更紧,方如也挣脱不得,脸上一时羞燥,浮上一层红晕。
九忧并不理会她的表情变化,径直问等着的二人:“何事?”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意识到冥王此时情绪不大高昂,且这并不高昂的情绪,大概率是因为他怀里的判官,故而也不寒暄,径直说了他们的打算。
楚羡开的口:“我打算随云暹去趟天界,拜会下紫薇天君,看有没有回溯时光之法,好查一查当年之事。”
楚羡本以为九忧会恼他求助天界之人,也会详细问问他们要查什么,可出乎他意料,九忧表情淡然,只说道:“再等两日。”
“为何?”楚羡不解。
“再有两日,那孩子差不多便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消息,你们用得上。”
“谁?谁要回来?”
九忧看着楚羡答道:“汪珹。”
说到这里,楚羡有些困惑了,汪珹……这孩子现下是戴罪之身,一边服役,一边跟着判官学本事。阴曹浩荡,能做事的人多了,其中不乏九忧的故旧心腹,可九忧偏偏在这时候要汪珹去办差事,那就只能是这差事非他汪珹不可。
而这桩差事的结果,又同他和云暹有关,这究竟是桩什么差事。
方如也听闻此事心中也是一怔,可她想了想,不久便明白了一些,如果这事一定要珹儿去查,那这件事背后的人和事,一定是汪珹所熟知的,只有熟知,才能发现玄机,也只有熟知,才能避祸。
难道,是汪珹那一世的某些细节?
可是汪珹的生平,她也是看了经历了的。
若说有疑点……疑点……方如也脑海中猝然一道亮光,没错,是有疑点的!这事过去久了,竟差点就忘了。
她想到这里,拍一拍九忧的肩膀,她现下伤口已愈合,周身也因为九忧的灵气温暖起来,九忧看她眉眼清明,便明白她已猜到他在查些什么。
见九忧一时不动,方如也又拍了拍他,他这才把她放下来。
方如也站定,对楚羡和云暹说道:“冥王让你们等,你们便等一等。而且去天界这事,要细细盘算。天界诸君的综合品质,我地府向来不太苟同,你们俩贸然上天庭,他们众口铄金,你们去得容易,但脱身恐怕要费一番口舌。故而你们用什么名目去,又用什么名目回,都要想好。加之紫薇天君此人,看上去云淡风轻,一副逍遥九天不理世事的样子,但恕我直言,从他利用白驹之镜窃视地府这番举动来看,这位的心眼子,恐怕比天界其他几位神君加起来都多,也是个为成大事不拘小节之人,你们让他出手,恐怕不是易事。”
九忧听到这里,颔首笑了笑,方如也轻易不刻薄人的,但要真刻薄起来,世上还真没几个比她厉害,看来紫薇老儿窥视阴曹此举,她心里也是看不惯的。
云暹毕竟在天界兢兢业业两百年,又是紫薇座下女官,她知道天君此番作为欠了磊落,心中生了愧疚:“天君并非投机鼠辈,他如此行事,一定有他的缘由。此事也怨在下,若是知道白驹之镜得以在地府施展竟是因为天君制衡,我绝不会牵连地府,还望冥王判官恕在下失察之过。”
云暹说得诚恳,九忧和方如也自然也知道她是无心。
见现下气氛有些紧张,方如也思忖片刻,叹息道:“且等一等我那徒儿吧,若消息得当,我同你们走一趟天界。如若是你们二人的私事,紫薇天君怕是要嫌麻烦的,但这事若是夸大一些,关乎天地两界,说不定他能帮忙。”
“阿如。你不必去,你若不放心,我可以……”九忧了解方如也,她知道这事儿同她有干系,便不会袖手旁观,但天界之人不可信,而且她身体不好,这番两界往来的折腾……
“不,你不可以。”方如也朗声拒绝道:“紫薇天君窥视阴曹,是对冥王不敬,本应他先同您示好,没有您屈尊纡贵的道理。我这个判官愿意走一趟天界,已然很给他们面子了。”
九忧见她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便知她心意已决:“那好……天地两界近年来虽也算是和平共处,但毕竟旧怨颇深,不是区区几百年就能化解的。我不能让你们带兵前往,否则态势极易生变。你们到了人家的地盘儿,你和楚羡,尤其是楚羡,切莫争胜。如有不测,务必用稀声决传音回来,地府诸将,彼时必定枕戈待旦。”
方如也微笑点头,楚羡却叹息摇头:“多年共事,你还是不信我。我是有事要做,图的是功成,不是争胜。”
九忧冷笑一声:“我信你什么?人家云暹好好的一个仙女,可以盛情邀约,可以前去探望,可以时时关切。但你倒好,直接绑架。这番行事,不信也罢。”
“诶你这人怎么专捡别人痛处说呢?!”楚羡欺身上前,来到九忧身边。
九忧也昂一昂头:“怎么了?说你两句不行?你是领导我是领导?”
“呃……”云暹见两人剑拔弩张,忍不住想劝一劝架,可手刚抬起来,便被方如也按了下去。
她转头看一眼方如也,只见方如也冲她意味深长点了点头:“经常这样,习惯就好。”
云暹先是无奈,继而明白了这或许就是他们二人的交流方式,便淡淡一笑。
同冥王判官闲话过后,楚羡一人,来到忘川之畔饮酒,这是之前他同云暹一起坐过的地方。
云暹没有过来,他也没有留在她身边。
他知道,过多的相处会让云暹不舒服。绑架之事,他是冲动为之,但他不后悔。可他知道,强求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云暹也不是个可以强求来的女子,她需要时间,他愿意等。
不过这一番白驹之镜的风波,倒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事。他之前被重逢的喜悦以及求不得的酸涩冲昏了头脑,属实是忘了些正事。
当年他死后,曾在天尽头见到天界为他设立的神位。他自毁神脉,放弃成神,当时天界来料理此事的,就是紫薇天君。
所以紫薇天君是知道他身份,也知道他归处的。
而露珠儿是紫薇亲手提拔的座下女官,她的来历,他自然也是了解的。
可这两百多年,自己和露珠儿竟没有丝毫对方的消息。哪怕他代地府多次前往天界赴宴,也从没有听过露珠儿一丝音信。
为什么呢?就因为紫薇天君不理世事,不想掺和他们二人?那既然不理世事,又何必用那镜子探听地府的消息呢?
“在想什么?”九忧已然来到他身边。
“坐。”楚羡招呼九忧坐下,将身边的另一坛酒递给他。
九忧抬头豪饮几口,不禁感叹:“汪珹这孩子,确实很有酿酒的本事。这样的好酒,我们嗜酒的大漠也是没有几坛的。”
楚羡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点了点头。
九忧见他神情,猜到了他在思量些什么,便说了自己的想法:“你们走天界这一趟,应该不会受什么难为。”
“为什么这么说?”楚羡问道。
“你不了解紫薇天君,这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否则也不会以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稳居天界三神君此位数万年。”九忧回忆起当年:“五百年前伏神一战,地府大获全胜。打到什么程度?四大天门都是万年秘术,我们生生毁了三个。三座仙山,方丈一片焦土,蓬莱被我们占领,再打下去,瀛洲就要陨落海底了。若不是这位紫薇天君出面同我们和谈,今日的天界,不会是这样繁荣的光景。”
“他如何谈的?”
“当时我虽执掌阴兵,但毕竟是新死亡魂,来到地府,受恩于老冥王,也见了许多天界来犯的腌臜事。我亡于盛年,生前也是带兵之人,最见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负。还是气盛啊,天界要打,我自然奉陪,而且既然打了,就一定要赢,要赢得彻底,赢得他们心服口服,赢得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楚羡闻言一笑:“九忧,这便是我愿意对你俯首的原因,你这人啊,做朋友做兄弟是有些呛人的,但做上峰,真是让人痛快。”
九忧也笑了:“都说征战之人对血腥气最敏感,其实错了,我们这种一辈子都在打仗的人,恰恰是很难闻到血腥味的,因为早就已经麻木了。当时紫薇天君孤身来到地府,明明是在战火中一败涂地的一方,却一派丰神俊朗。问他来意,只言休战,问他带着怎样的诚意而来,他却说,休战才是阴曹地府最佳的抉择。”
“哦?”
“他说,六界平衡,前提是六界安在。妖界诡谲,魔界莫测,数万年来他们不曾生出什么大事端,是因为天界同地府共同制衡。如若天界一败涂地,被压制多年的妖界魔界毕然生事。地府击败了天界之后,又拿什么去抵抗妖魔。而且即便地府挺住了,彼时六界生灵涂炭,大量魂魄涌入地府,怎能不生事?”
楚羡饮一口酒:“他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全对。妖魔两界多年以来未成气候,除却天地制衡,还因他们私欲太盛,人心不齐,略加挑唆,便有好一番内斗。再者,能留居地府的,不说全部,大多也是六界之精华,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是安不了边塞,还是辩不了义理。而且地府是绝佳的据守之地,天光晦暗,气候多变,黄泉口,天尽头,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再不济,还有无间炼狱和长眠海,将他们引过去,那一片化骨汪洋,谁见了不胆寒。”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所以便笑他痴心妄想。我同紫薇天君说,天界既不想付出代价,却妄图求和,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如若地府一定要打下去呢?”
“他如何作答?”
“他答既然天界一定要亡,那也不妨亡得更难堪一些,他会带剩下的这些仙君,堕仙成魔,从此做妖魔两界的獠牙,只要他们还在,地府终究会有被这些獠牙咬到的一天。”
“呵……”楚羡冷笑:“看来你们当年确实战绩卓然,竟能把紫薇天君逼成这样一副穷寇莫追的模样。”
“是啊。”九忧无奈笑了笑:“当年我有一位同袍也是这样说。他说想让天界知道地府的厉害,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留一线生机。让他们知道,这一线生机本是没有的,是地府高抬贵手,给他们的。”
“那他们知道了吗?”
“天帝执掌六界,素来傲慢。勾陈帝君能征善战,可有勇无谋。承天女君主理民生,不善军事。唯独这位紫薇天君,懂打仗,能打仗,闻得见血腥味,也会利用血腥味。当年那一线生机,别人懂不懂不重要,他懂了,天地两处就安稳了。”
“这些年来表面上确实足够安稳。”
“所以紫薇天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九忧看向楚羡:“阿如说得对,只有借地府之名,他才会帮你们,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还当年那一线生机的人情。欠着人情的时候,天界也找了地府不少麻烦,但说出去,终归是他们落了下风。可若还了这个人情,就两清了,那他天界的名头便不会在地府之下,东山再起,来日可期。”
楚羡闻言,站起身来,头一次规规矩矩跟九忧抱拳行礼:“那日绑架,是属下一时意气,行差踏错至此,必定竭力弥补,请冥王放心。”
九忧见他这幅样子,颇有些不适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紫薇虽然必定帮你,但帮你的方法却未必是个好方法。憋屈了这五百年,终于能拿捏一下地府,这位天君能忍住吗?所以无论方法是什么,你们都不要贸然行动,务必回来,从长计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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