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珹回到地府的时间,比预想中早了一些。
九忧将众人召集在天子殿,想让大家一同听一听这桩事的调查结果。
见人都到齐了,九忧开了口:“前些日子,我看白驹镜中事,对其中一位角儿颇感兴趣,又从侧面零星听了些他的消息,心中有了一点猜测。为了印证,便让念遗强闯此人忆梦,调查了一番。”
众人闻言,九忧虽未点明是谁,但大家都已然猜到了。毕竟文景年间粉墨登场的这些人物里,渊源出处不大清晰的,也就只有只有他了——定波将军寒予安。
楚羡看向汪珹:“调查结果如何?忆梦凶险,予安素来谨慎,他可有发现你,你们可有交手?”
这话正问到要害,汪珹这一行是去替冥王解惑,可他自己心中却疑惑更甚:“他有几次似是意识到有人跟着他,但终究没有发现微臣,我们也不曾交手。不过哪怕他发现微臣了,微臣也不会同他交手。”
“为何?”楚羡有些不明白:“不敢交手?你灵悟奇高,又是寻芳剑宗门生,予安确实有些武学造诣,但若真比试起来,他绝非你对手。”
汪珹沉声答道:“非是不敢,而是不能。别说交手,端是让他看到我,便要生大祸端的。”
说到这里,汪珹没有再卖关子,接下来短短一句话,就让地府之中许多人后背生凉,密密麻麻一层冷汗:“回禀冥王,如您所料,定波将军寒予安,同我在人世时的武学老师青鸾道人,乃是同一人。”
云暹听这话还是一头雾水,可楚羡和关有暮心中大惊,他们是知道汪珹生平的,对青鸾道人自然有所耳闻,可是怎么会……怎么会……丰运中兴距离文景年间,已经过去两百多年,而且寒予安同他们共事多年,他也是在衰老的,怎么可能活两百多年,即便活到了,他又怎能是青鸾道人那副模样。
九忧知道他们心中所惑,出言解释道:“五百年前,前任孟婆曾漏掉一碗孟婆汤,此人仍可轮回,只是形貌记忆不会更改。”
言至于此,众人都明白了一些,寒予安就是那没有喝下孟婆汤的人。
可即便他没喝孟婆汤,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就是多记一些事而已,只要他不生事,又有什么要紧。
寒予安确实参与了朝代的更迭,可即便没有他,历史的发展未必会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九忧如此看重此人,甚至不惜让汪珹做出强闯忆梦这样凶险的事。
方如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终究还是开了口:“寒予安也好,青鸾道人也好,这都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原生的身份。”
“原生的身份……”云暹和关有暮也望向方如也。
方如也此时的表情十分寂静,她生性达观,遇事也极从容,很少见这样郑重的神情,众人不由担心起来。
可方如也的声音却十分沉稳,柔婉之中透露着某种坚定:“他是我为人时的丈夫,后凉王朝中兴之主,靖安皇帝,顾仅。”
“!!!”在场之人除却九忧,无不为这句话感到震撼。
楚羡、云暹、关有暮、云茧,此四人霎时都在脑海中回忆着同寒予安交往的种种过往,他的出尘、忠诚、孤绝以及神秘,似乎都有了绝佳的解答,但谜题就像层峦叠嶂,一山过了还有一山。
靖安皇帝在政绩上虽然有过不能被原谅的决策错误,但他一生勤勉,朝乾夕惕,如若不是方氏灭门由他一手缔造,他是当得起千古明君之称的。而且后凉十数位君主皆是庸才,如若不是靖安皇帝,后凉早就亡了。与其说他是中兴之主,不如说,他是为后凉续命的君王。
他呕心沥血才有后凉百年太平,可为什么转世成了寒予安,就要覆灭后凉王朝,杀尽王室中人,为什么……
大家还在苦思冥想中,楚羡却有了别的担心,旁人或许了解得少些,但他生前曾为方氏翻案,做了详细的功课,自然也是知道,方如也对顾仅有过真挚的痴心。
世人不识方如也,都道她少女怀春,愚蠢至极,祸害家族。
可楚羡哪能不知,方如也为人何等骄傲洒脱,彼时又有剑宗盛名,哪里是能随意被情爱耽误的人。可是顾仅却生生断送了她一生,她对此人的情感,怎能用“春心”二字草草定论。
他注视着方如也,她平静得出奇,让人生畏。
而九忧此时站在方如也身边,视线不曾离开过她。
楚羡将九忧一把拉过来,低声问道:“你何时看出的端倪,你……你怎能如此轻易地就将此事告知于她,她……你该给她些时间的。”
九忧还是望着她,眼睛里有疼惜,可笑意却从容:“你看低她了。寻芳剑宗也好,摘星判官也罢,从来不是流连情爱之辈。方如也自有方如也的筋骨。而且这桩事不能再瞒她了,瞒得越久,她自苦愈深,她素来是不愿放过自己的。顾仅欠她的,理应让她亲手讨回来,不如就借由你们,让她与过去做个了断吧。”
楚羡眉头皱成一团:“我说你心可真大啊。他俩那是什么交情,顾仅的态度咱先放在一边暂且不论,方如也当年可是非他不嫁的。一番痴情,满盘皆输,方如也苦恨多年,这不假,可恨的基底也是爱意。咱们判官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她从来就是个有大执着的人,说到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你还让她去见顾仅,去跟顾仅讨要他所欠她的,到时候她真把顾仅的真心讨回来,还有你什么事?怎么?是你座下还缺什么职位吗?是觉得顾仅合适?”
楚羡说着说着,难免激动了些,抬头才发现方如也早就在看着他们。
楚羡尴尬噤声,方如也却没打算给他台阶:“执笔先生,您同冥王说悄悄话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些。”
楚羡则破罐子破摔,干脆同她讲明白了:“你想如何做?予安……顾仅他既然没喝孟婆汤,自然就记得你,无论他对你是何种感情,但你的身份和你的家族,决定了你的重要性。如若紫薇天君那边真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回到过去,他见了你,肯定是要起大波澜的。于你,于他,于六界时空,都不是好事,这不是你们相见的好时机。”
方如也点头:“当然,我确实有样东西要跟顾仅讨回来,但我没打算见寒予安。”
说到这里,在场之人都明白了方如也的意思,她是打算跟顾仅做了断的,但是不会利用他当寒予安的这段日子。
只是大家心里,各自还有些疑问。
首先是一同经历了汪珹生平的关有暮:“念遗之事,你们当时通过忆梦调查良久,青鸾道人又在其中颇为重要,你们从未在忆梦中见过他吗?”
不等冥王判官作答,汪珹先开了口:“彼时我初入地府,为人一世的悔恨与痛苦积压太甚,一心求死,才开启了忆梦。可随着两位大人的问询与开导,我渐渐有了些想活下去的念头,故而我生前往事,有一部分是我口述的,并非全是忆梦所现。我猜想,应是巧合,关于师尊种种,大概尽数出自我口吧。”
关有暮了然点头,却听方如也说:“其实有过一次打照面的机会,但终究是错过了。念遗化剑那天,也是青鸾身死之日。我们曾去过争鸣山寒枝群宫,青鸾的棺殿就在那儿。因他碑上的判词很让我好奇,我便一度想过推开棺殿,一睹这位仙人的真容。可又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为了这点好奇心去叨扰一位陌生人。”
九忧想起了当时的场景,想起了方如也放在那扇门上,继而又落下的双手。
他方才听方如也所说,也有想问的:“阿如,你说你要同顾仅讨一样东西,讨什么?”
众人先看九忧一眼,心想,判官是不是个耽于情爱的还不知道,但这位冥王怕是有点,刚才还说信得过判官,现下又巴巴地问人家同前夫要什么,打脸真是及时。
接着又都看向方如也,想看她怎么回答。
不过方如也的答案却让他们有些意外。
“散劫。”
“散劫?”云暹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予安一生都在寻找一柄宝剑,大人说的可是他寻找的那柄散劫剑?这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方如也点头:“散劫长剑是我佩剑踏歌的双生剑,我师父锻造他们的时候用了许多心力,散劫从材料到威力,都是不输踏歌的。这样好的兵刃,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就……”关有暮很是不解:“就这?”
方如也随即淡然一笑:“嗯。就这。当年我师父锻造散劫,是给我做嫁妆的,可顾仅不要。后来他要了,辗转数年,也得到了,可终究太晚了。我要把它拿回来,送我想送的人。”
听闻这句话,众人又是长吸一口气,难道……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冥王,一向杀伐果决的冥界之主,在这一刻,似是完全怔住了。
大家识趣,纷纷离开了天子殿,留下冥王判官二人静静站着。
九忧望着方如也的背影,两人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九忧先开了口:“阿如……我……你不必因为我照拂你,便有压力,我不希望……不是……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方如也转过身来,缓缓走到九忧身边,抬头望着他:“只是照拂?”
“当然不是。可……”
“那你在害怕什么?”
“我……”
“我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了,我知道谁是真心对我,谁在宠着我。我也爱过人的,我分得清什么是爱,什么是照拂。”
“我……”
“我从很久之前,就在等你跟我说些什么。有几次我甚至觉得我就要听到我想听的话了,可你又停下了。”
“不是的,我……”
“我在你身边五百年,我的所有一切,你了若指掌。可我却总是看不透你。九忧,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无休无止等一个人的感觉。今日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便问你,我若将散劫送你,你要是不要?”
方如也从小就有个毛病,心里有委屈又紧张的时候,话总是会变得很多,此刻便眼睛红红,喋喋不休起来:“我自然知道你是不用剑的,你法术高强,本也用不上什么兵刃,可散劫是一柄好剑,你就当多了个奇珍异宝,这样也很好,或者你若实在不喜欢,那就……”
九忧叹了一口气,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上去。
他平日里是极为强势的君王,此刻却吻得十分缠绵,方如也一向吃软不吃硬,哪里能是这种温柔的对手,吻着吻着,泪就不争气地落下来。
九忧吻了许久,感受到她的泪水,便转移阵地,用自己的唇将它们舔舐干净,继而又回到她的上唇。
方如也从未被这样珍重地吻过,吻到最后,竟觉得周身有些绵软。
九忧这才不情不愿松了口,顺势将她揽在怀里。
九忧低头看着她,她此刻小猫一样地蜷缩着,可怜可爱。
他摩挲着她的手,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要。”
“嗯?”
“我要散劫。”九忧说:“是你答应要给我的,说话算话。”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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