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莫笑(18)

“大家好。我叫阿鹿,是从覃州来的,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丰运六年春末,阿鹿被沈林牵着手,来到翰林院设在右相府别苑的琅贤书院读书。

东楚虽然在男女交往上很开明,但性别刻板印象还是有的。百姓还是普遍认为,女孩子不必读太多书,更不必习什么兵器,搞一搞女红,练一练厨艺,实在是有时间,就从艺术领域入手,学一门特长。

百姓虽是这样想的,但是官员们见多识广,总不至于这样目光短浅。

可谁料,这一朝文臣也不知是激素受彼此影响还是怎么了,夫人们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儿子。武将们倒是有许多生了女儿,但武将们本身就不是很喜欢读书,对教育孩子努力求知这个方面实在是起不了太多正面作用。

所以就连都城潜光升学率最高的琅贤书院,也只有阿鹿这一个女孩子。

阿鹿做完自我介绍,底下鸦雀无声。

阿鹿看着这间屋子里沉默的大多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礼数不够周全。于是小小的身体弯了腰,好好鞠了一个躬。起来的时候又扫了同学们一眼,除了沈叔叔的儿子皱着眉头,其他人都是毫无反应。

先生很有一把年纪了,摸着白花花的胡子,轻了轻嗓子:“咳咳,阿鹿的座位……“

沈林也开了口:“砚儿……”

琅贤书院的升学率高,生源自然也是很好的,当前座无虚席,座位密度也大。

阿鹿是插班生。

东楚的公立书院,想要旁听课程,需要走很多程序,户部、翰林院都要审核批准。

沈林现在初任右相,平生头一回滥用职权,就是没有知会任何人,把阿鹿带去了书院。

书院工作人员没有丝毫准备,此时阿鹿想坐进去,就只能暂时和一位同学共用一座,然后从长计议。

沈林开口唤了儿子一声,第一是怕阿鹿受冷落,第二也是节省各方时间。

可沈砚的眼神极为防备,迟迟没有动作。

“砚儿……”沈林又唤了他一声,语气里带了商量的意思。

沈砚眉头皱得更紧,还是没有动作。

正在沈林和先生都十分为难的时候,沈砚后边,一直低头奋笔疾书,右相大人来了都不看一眼的孩子,往右边挪了屁股,让了半个坐垫出来。

只一刹那,沈砚也不情不愿地让了半个。

阿鹿抬头看了一眼沈林,沈林微笑着点了点头。

阿鹿走到沈砚旁边,怯怯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到了沈砚身后的座位上。

沈砚气得狠狠放了手中的笔,沈林看着小儿女之间的斗气,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对先生作揖:“有劳先生照料这两个孩子。”

先生回了礼:“哪里哪里。右相言重。”

看着沈林离开的背影,阿鹿松了一口气,看向旁边的人。

他正在写着什么,眼睛很专注。

“咦?”阿鹿突然看见他的眼角有小小的一个黑点,不禁伸手摸了上去。

触到皮肤的瞬间,男孩子电击一样躲开,身体撞到桌子,弄出了声响。

大家纷纷回头看他们,沈砚更是撅着嘴,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鹿对大家抱歉一笑,旁边的男孩子正了正身姿,倒也不恼。

“我叫……”阿鹿见众人转头回去,便再次低声对同桌自我介绍。

“阿鹿。”男孩子依然低着头,嘴上却叫出了她的名字,接着又说道:“汪珹。”

“嗯?”

“我的名字。”汪珹耐心回答。

听到这句话,阿鹿十分开心,转瞬又想起了什么:“你的眼角,有个墨点儿,要不要擦一擦?”

说完便拿出了自己的粉色手帕。

汪珹听了这话停了笔,看向阿鹿伸过来的手。

这是沈箴第一次见到汪珹的脸。

潜光城中人人都说沈砚是无双公子,温润如玉,满腹学识,剑技飘逸。可幼时的沈箴却觉得,单论容貌,汪珹生得真是好看。

书院中汪珹叹气一口,对阿鹿说道:“这不是墨水,是我的痣。”

“哈哈哈……”阿鹿十分尴尬:“这样啊……”

刚要收回手帕,前边的沈砚却转了头,一把将手帕抢了过去。

“你!”阿鹿很着急,但又很怕大声说话惹先生恼怒,便暂且作罢了。

这天散学,阿鹿狠狠抓住了沈砚的袖子:“还给我。”

沈砚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又自知有亏,所以没说什么,只是将脑袋干脆地转向一边。

“你怎么能这样……”阿鹿用力甩着沈砚地袖子,眼睛里含了泪:“那是我娘亲给我的……”

汪珹收拾完他的小书包,看着阿鹿可怜兮兮,心生不忍,开口说了一句:“还给她吧,你是男子汉,莫要欺负小姑娘。”

沈砚听了自然委屈,他都给阿鹿让座了,可她竟然还是选了别的座位,还把自己的手帕给同桌,她真的很过分。

可沈砚还没为自己辩驳什么,周围同学便远远嘲笑起汪珹:“哎哟,汪公子竟然还能教训咱们沈砚了!真是有本事!学人精真是厉害!”

汪珹低了低头,不再说什么,径自走了。

阿鹿对“学人精”这个称呼感到困惑,袖子还在自己手里的沈砚开口骂道:“闭嘴,关你们什么事!哼!”

然后回头看阿鹿,把袖子抽了出来,将粉色手帕擦了一把鼻子,摔到阿鹿怀里:“还你就还你!”

当天晚上沈砚死活都不吃饭,任沈林和裘望岚怎么开解都不行。

直到第二天早上,阿鹿把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到沈砚面前:“喏,你既然喜欢,就送给你。但以后不要拿它擦鼻涕。”

沈砚接过手帕,塞到自己的书包里,明明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要你管。”

阿鹿不再同沈砚说什么,坐到座位上:“早啊汪珹。”

汪珹不再说话,还是写着自己的字。

之后三个月,都不再说话。

夏考成绩出来之后,阿鹿的快乐整整持续了七天,因为,她居然不是倒数第一!

她作为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在六十人的班级里,没有人缺考的情况下,取得了三十九名的好成绩!

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先生,都夸她有读书的天赋。

娘亲看过成绩之后,也很是高兴。

第八天的时候,阿鹿决定投入新一轮的学习,她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早早到了学堂,把沈叔叔奖励她的羊毫笔好好放在了书桌前,掏出一快墨,自己磨起来。

第二个来到书院的是汪珹,他坐到座位上,阿鹿一直看着他,他还是不说话。

此时盛夏,穿得轻薄,汪珹整理文具的时候,袖子随着风飘动,露出了好大一块手臂。

阿鹿一直注视他,自然能注意到他手臂上一条一条的淤青。

阿鹿伸手抓过汪珹的手腕,小手卷起汪珹的袖子,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放开:“这是什么?你……被打了?”

汪珹用了好大力气,才将手收回来,又飞快整理好袖子,喃喃说道:“哪有爹爹不打孩儿的……我犯了错,自然就要挨打……”

“你犯了什么错?”阿鹿从小都是没有挨过打的,她犯过最大的错莫过于晚上去厨房偷吃白糖,就这样都没有挨打,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错需要被打成这样。

汪珹没有回答。

阿鹿有些生气:“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汪珹看了阿鹿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阿鹿知道汪珹挨打的缘由,是在第二年的深冬。

这个深冬发生了许多事。

阿鹿的娘亲死了,她改名叫了沈箴,成了右相府的小姐。

她休学了一个月,再回学堂的时候,先生重新介绍了自己,听同学起哄完了,依旧坐在了汪珹旁边。

同桌两人形同陌路已久,如今再见也没什么好说。

或是许久不读书,今日的课程对于沈箴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度。

白居易的《琵琶行》。

并且在课后作业中得到了最为头疼的指令——朗读并背诵全文。

沈箴垂头丧气整理着书本,做着今夜无眠全力背诵的心理建设,手却突然被汪珹握住了。

沈箴抬头,看着汪珹,他的眼里有关切,有疑惑:“这个疤……怎么回事?”

沈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苦笑一下:“不小心烫的……”

“怎么烫的?”汪珹追问。

沈箴正在思忖怎么回答,刚才跑去咨询先生问题的沈砚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对沈箴喊道:“箴儿!你怎么这么磨蹭啊!回家吃饭!饿了!”

沈箴起身,对汪珹道别:“我先走了,再见。”

沈箴跑了两步,听到身后汪珹补了一句:“那你明天告诉我。”

沈箴回头,带着疑问。

汪珹依旧面色疏淡,话里却有了暖意:“你说的。是朋友。”

沈箴笑了笑,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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