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汪雷拍掌,对青鸾寒暄:“久闻青鸾道长风神俊逸,剑技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青鸾面色依旧冷淡,只回一句:“过奖。”
转头看见牵着沈箴的沈林,倒是好好行了一礼:“在下青鸾,见过右相。”
沈林见此,亦庄重还了一礼:“先生无须多礼。”
书院先生倒抽一口凉气,放眼东楚,哪个敢这样拂左丞的面子,不要命了吗?
左丞倒是一派无所谓,只对身旁小厮说道:“给道长同右相看座。”
三把太师椅搬上来,汪雷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青鸾、右相、左丞依次坐了下来。
“咳咳。”汪雷问了一句:“道长,今次巡英,考试内容?”
青鸾扫了座下这些站成队列的孩子,素手一抬,面露暖意:“过来。”
人群中的沈砚愣了一下,然后走到青鸾身前,跪行一礼:“见过道长。”
青鸾唇角微微弯起:“好孩子。你愿意随我去层云岭争鸣山修习剑道吗?”
“道长!”汪雷见此,匆忙打断:“道长好眼光,沈砚乃右相之子,实为天骄。但犬子自幼苦练骑射,虽不及沈公子精绝,但亦上得了台面,还请道长稍加指点。”
青鸾言语被截,面色再冷三分:“我若指点,便认了是这孩子的师父。既然认了,却不能时时教养,岂不辜负他?”
汪雷袖子里的手攥了拳头,正在思忖如何婉转应对,第一排的汪珹却努力掩盖未愈的伤腿,缓步走上去,跪在了沈砚的身边。
汪珹狠狠磕了一头:“道长,晚辈有惑。”
青鸾看他一眼:“说。”
“道长未行任何测试,一眼看中识之,晚辈想问一个缘由。”
“方才贫道遭人误会之时,沈公子多次想要上前劝说师长莫要起冲突,均被我暗暗拦下。而当贫道夷平琅贤厨肆之时,沈公子面露愧悔,怪自己没有保住这间屋子,最后不忍再看,赧然走开。左丞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书院,书院里就连师长也有惧色,满园之中,竟只有沈公子和这小姑娘不卑不亢,身姿朗然。”青鸾指了指沈林旁边的沈箴,语气婉转了三分:“况且,左丞也说,沈公子精于骑射,天资足矣。我选他,可有问题?”
汪珹抬头,看着青鸾,有点不服气,更有失落:“晚辈不懂……”
青鸾看住汪珹的眼睛,坚定而缓慢地说道:“青鸾收徒,看根骨,更看心性。”
青鸾言语至此,已是残忍。
其他同学里,一个极瘦的孩子对青鸾喊道:“道长您说得对!从小到大汪珹都学沈砚!汪珹习书法仿的是赵孟頫,可沈砚说赵孟頫大节有亏,汪珹就学了沈砚仿颜真卿。汪珹本是习琴的,见沈砚习箜篌,便也改了箜篌。沈砚穿什么他就穿什么。沈砚戴什么配饰他便戴什么配饰!汪珹就是个学人精!”
汪珹闻言之后浑身发麻。沈砚则回头狠狠瞪了说话的小瘦子。
青鸾云淡风轻,看了小瘦子一眼,又转头对书院的先生说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琅贤书院,也有这般不成器的孩子。”
先生俯下身:“老朽……“
“送回去吧。”青鸾轻笑:“这副样子,还读什么圣贤书?”
先生身子俯的更低:“是。”
汪珹低下头,周身有战栗。
汪雷却招了招手,小厮呈上两方锦盒,左丞的声音颤抖而低沉,面上还是含着笑:“既如此,我备了些潜光的特产,以谢道长辛苦,亲临琅贤。”
青鸾横一眼汪雷,并无动作,身旁随从将锦盒接过,打开来,是一座血玉观音,和一盒大小不一的夜明珠。
青鸾了然,这位左丞是希望他拿人手软,于是轻蔑一笑:“贫道竟不知,潜光何时临了东海,有了夜明珠这样的特产。况且,争鸣山门人个个都有本事,不缺钱财。既不能教养令郎,哪里还有收此厚礼的道理。左丞好意,贫道心领。”
“道长真是误会我了。”汪雷强忍着怒气,讨好解释道:“东楚临海,潜光为都,故此才送夜明珠,贵重些,是因道长名扬四海,不知除却玉与明珠,还有何物能衬道长。”
青鸾又不再言语,随从径直把锦盒放回到了左丞小厮的手里。
“这……”汪雷银牙就要咬碎。
就在此时,青鸾感到胳膊上有一只小手搭了上来。
“叔叔。”沈箴眨眨眼睛:“阿珹不是那样的。”
青鸾看着沈箴:“嗯?”
沈箴走到青鸾正前方,双手搭在青鸾的膝盖上:“阿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不是个坏孩子。”
“嗯嗯!师尊!”沈砚也极想帮汪珹说话,但又害怕青鸾反悔不再教诲自己,就叫了师尊:“阿珹骑射哪里不如我,更在我之上呢。”
青鸾被沈箴的纯真和沈砚的机灵逗得莞尔。
沈箴接着说道:“叔叔也考虑一下阿珹吧。读书也好,骑射也好,人也很好,长得也很好看。”
听到沈箴对汪珹的评价,沈砚气闷不已。
青鸾实在看不上汪珹父亲的为人,于是对沈箴说道:“可是叔叔每次都只能收一个徒儿啊。”
沈箴抓着青鸾衣裳的下摆摇了一摇:“哎呀!规矩是人定的啊!叔叔,你不能因为你不是人!就这么死板呀!”
此言一出,沈林开始揉自己的太阳穴,这孩子太会说话了。
青鸾也很疑惑:“我不是人?”
“叔叔!”沈箴声音又糯了半分:“叔叔你是神仙呀!你怎么是人?!”
青鸾被这句话逗笑了,眉眼里都是喜色,他一笑,就连春色都更添三分,沈箴便看得有些痴了。
“道长。”沈林也开了口:“可否借一步说话?”
青鸾沉吟片刻:“好。”
两人起身去了万卷堂,汪雷也起身,回头冷视方才指摘汪珹的小瘦子一眼,拂袖而去。
沈箴沈砚拉起跪着的汪珹,他眼眶、鼻尖都是红的,却不见泪痕。
平复片刻,汪珹看着沈箴,开口:“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箴看了沈砚一眼,有些为难,但阿珹实在看着有些着急,便留下他生闷气,拉着汪珹走到了一边。
“我没有学沈砚。”汪珹语气里带了泣音。
“我知道的。”沈箴安慰汪珹:“我知道的阿珹。”
“你知道什么呀。”汪珹头回对沈箴说重话:“父亲希望我能强过沈砚。可他学的东西除了书院里的这些没有同我一样的。我就想把他学的也学了,总有一样能赢过的吧。赵孟頫我也还是在练的。琴也还是在练的。至于穿着……谁知道沈砚这个人跟我喜欢的东西那么像。我也喜欢淡色的衣衫,父亲一去服饰店,店家自然想到右相,觉得我的制式不能落于沈砚,否则就得罪父亲,就干脆一样了。我也不想这样的……”
沈箴歪了歪头:“你这不是挺能说话的吗?平日里那些人说你你怎么不反驳。”
“不屑。”
“什么?”
“不屑。”汪珹眼神如刀。
沈箴服了:“你气死我了你这个笨蛋!”
没有人知道丰运九年这一场剑门巡英,右相同青鸾道人说了些什么,只知这一年青鸾破例收沈砚、汪珹二人为徒,此二子之后,青鸾再未为师。
“先生!”青鸾走出万卷堂时,沈林叫住了他:“多谢先生替那孩子免一场灾祸。”
青鸾想起方才滔滔不绝折辱汪珹的瘦弱男孩,若在书院里就那么听过算了,出了书院,恐怕左丞就会同那孩子好好清算一番,青鸾淡然:“一时恻隐,不足道。”
回到庭院,青鸾朗声说道:“都城潜光,琅贤书院。生沈砚、汪珹二人,即日起入争鸣山,修习剑道,日夜不怠。自此五年,已至终生,既尊吾为师,则遵吾之道,手执长剑,行善事于四海,除奸邪于八荒。你二人,可明白?”
两具小小的身体跪下来,振声回道:“弟子明白!”
青鸾看一眼沈箴,沈箴对他笑得开怀,他也笑了,对右相说道:“贵府千金极像我一位故人,好生教养,当也同她一般,绝世飒爽,九州巾帼。”
“当如先生所言。”
次日,汪珹早早打点好行装,来到右相府前,待沈砚同行。
木门缓缓打开之后,众人看见汪珹,皆是错愕。
东楚惯俗,非至亲丧葬不着黑衣,但此时的汪珹却是一袭墨袍。头上亦不挽髻,而是稍作束发,皆作垂下。
沈砚沈箴走到汪珹身边。
“汪珹……你……”沈砚皱了眉。
沈箴看到汪珹左侧脸颊有红痕,像是被掌掴过,心也揪了起来。
汪珹却是舒然一笑,看着沈砚说道:“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我也不想再做同你一样的人了。”
沈砚听后,也是一笑:“好。那便堂堂正正较量一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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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念遗幼时极喜清朗之色,水碧天蓝霞绯之类,尤喜云白。
丰运九年,剑门巡英,汪念遗、沈识之同拜青鸾座下。
自此之后,汪念遗一袭黑裳,如瀑散发,化剑为杖,欺师灭祖。
奸佞之子,一世逆臣,绝非清朗之人。
至死,亦再未着过清朗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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