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长街热闹偃旗息鼓,只剩流云万里,月满中天。
冥王判官坐在汪珹沈箴坐过的塔檐上,望着潜光城灯火渐熄。
“我母亲是中原人。”九忧迎着夜风说道。
方如也转头看他,有些意外。
这些年来,九忧从不曾言及过往。只说自己是漠北人。
方如也本是不信的,九忧容颜秀丽俊美,不是漠北各国之人粗犷的模样。
后来许多年,九忧谈及自己,都自称是一匹来自漠北的狼。
时节如流,渐渐的,方如也心里也算认了,总不能说人家漠北只能有肌肉猛男,也得允许人家有如玉公子。
在方如也心里,九忧是个很有意趣的男子。
懂诗书,武艺拔萃,弹得一手精绝琵琶,会品酒,能讲笑话。
可阴曹众人都说九忧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方如也出身将门,生前问鼎中宫,曾目睹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也明白政坛博弈本就危机四伏,须臾生,须臾死。
九忧五百余年前初做阎罗便逢谋逆。阴劫月逆案之后,地府元气大伤,鬼君九死一生。阴曹之中,遍生反骨。
所以方如也知道,九忧彼时作为新君,想要立威望,开盛世,仁孝之法已难定黄泉,只能依靠铁血手段。
但若细究起来,他手底下的人命,没有哪一条是枉死的。
然而人们茶余饭后需要谈资。
这世上的许多道理,本就是无论如何,都同庸众讲不明白的。
方如也声音温柔,堪比月色:“还从未听你说过家人。”
九忧嘴角有了弧度:“九忧这个名字,是母亲为我取的。”
方如也没有说话,九忧便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这名字不大吉利?”
方如也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我没有说伯母不好的意思,你别误会。”
因为着急解释,面颊都有了红晕。
九忧看她这副样子,忍俊不禁,回想往事,笑容又淡了一些:“母亲觉得,如若这名字把人间悲忧都尝尽了,或许我那一生能简单些。中原的俗话,贱名儿好养活嘛……”
“那你可好养活了吗?”
九忧还是笑着,只是伤感甚深:“不算。”
方如也看倒九忧这般少见的颓唐模样,不禁叹气:“我只听过佛曰人世八种苦厄,原来竟还有九层悲忧。”
“你这样说,母亲定会无限惶恐,竟将她比佛陀。“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佛。”
方如也不想看九忧沉郁的样子,所以在这样一个很不合适的时机,讲了这样一句很不合适的笑话。
只没想到九忧听完愣了一霎,便捧腹大笑起来。
凉风和笑意让他的衣裳和身体摇摆不停。
方如也任他笑了一会儿,继而把手放在了九忧的胳膊上:“九忧………”
相识五百年,彼此的脾性都是了解一些的。
九忧每每遇到熬心之事,总爱笑着。
方如也另一只手抚上九忧的脸颊,顺势把他的脑袋揽到自己的肩头。
九忧不再笑,反手将方如也的手握的更紧一些,摩挲片刻,声音风平浪静,像是说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忧生,忧死,忧离,忧怨,忧孤寒,忧难平,忧苦求不得,忧天地无慈,忧苍生怀恨。”
方如也听了,觉得当真是遍及人世之悲忧,只得叹一句:“父母之爱,思虑深远。”
“是啊。”
“九忧,有些苦楚,尝过便尝过了,忘了吧。”
九忧抬起头,看着身侧的女子。
她的皮肤在月色里更显白皙,眉如山黛,眼似星辰,纤瘦的身体在高楼之上夜凉风中摇摇欲坠,像是仙子落了九天。
那个人,怎么舍得让她那样孤单地死在深宫里。
“阿如。你也忘了顾仅吧……”
方如也听闻此言怔忪半晌,露出一个飘渺的笑容:“好……”
就在此时,吟觉塔传出梁柱断裂之声,风卷流云,流窜四野,月亮崩碎,飞溅火光。
刹那之间,吟觉塔倒,忆梦于高悬处飞速坍塌。
九忧将方如也紧紧搂在怀里,不知方如也在落落烟尘里能不能感受到,颈窝里多了的那一点温热。
九忧是庆幸的。
方如也从不曾问他,九忧这个名字,可有什么姓氏。
他的中原名字,其实是有姓氏的。他姓顾,名顾九忧。
顾,也是后凉皇室的姓氏。
阴曹忘川离渡楼中,汪珹满身伤痕,半身靠着寒墙,双手垂放在腿上,头狠狠低着,碎发遮住了面颊,俨然已经没有了意识。
冥王判官忆梦归来。
九忧确认方如也已经站稳妥当,便快步走到晕厥的青年身侧,一掌推去,输着灵气。
另一厢,方如也将离渡楼床榻的棉被搬出来,披到汪珹身上。
她仔细看着青年,刀剑削过的容颜灰败不堪。
她想起他小小年纪,在琅贤书院百步穿杨。少年初成,长袖燃起争鸣山百余灵璧鼎。东海之滨,直指军旅弊病,不输庙堂豪杰。
若那时他和沈砚能够比肩同立,东楚本该会有一段双英冠世的佳话。
回想忆梦种种,又见九忧眉眼之中隐隐的焦急之色,方如也微微叹道:“你原不只是喜欢这孩子,你是心疼他的。生,死,离,怨,孤寒,难平,苦求不得,天地无慈,苍生怀恨。不知他又尝过几番……”
不久过后,汪珹转醒,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冥王,有些茫然。
低头看着身上的被子,又感知自己周身灵气流转,便明白了。
他道了谢,表情还是寒凉,眼神却诚挚:“多谢二位。”
久久默然之后,方如也开口问道:“你同沈砚本是有些情谊的。为何能生龃龉至此,忘川之畔,你竟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汪珹之前提到故人,眼睛里总是有讥讽的,此时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有些自嘲起来:“十年为友,两两不知。”
方如也有些困惑了:“不只是因为沈箴?”
汪珹听了这一句,面容生了柔情,声音也有了一点哽咽,却没有正面回答判官的问题,只是说道:“大人,你可知箴儿是何等纯良之人?相助旁人,从不计后果,亦不计得失。可若旁人对她施恩滴水,她必是要涌泉相报的。”
说完这一句,眼睛里又有了狠厉:“世人负我便罢,岂能负她?”
丰运十五年,王宫春宴。
汪珹,沈砚,沈箴——潜光城里最为出众恣意的少年人。迎来了他们为人一世,第一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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