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过去,沈箴想起那个吻,还是有心悸之感。
心悸之外,哪怕她自己不愿承认,也还是有失望的。
她那日对沈砚说,只要他对长辈好生说说,她就愿意同他在一起。
这其实是她的告白,只要沈砚先走这一步,什么养育之恩,什么道德伦常,什么女子德行,她都可以不顾。
可沈砚拒绝了她。
沈箴觉得自己该明白一些了,哪怕沈砚喜欢她,也是没有那么喜欢她的。
她和沈砚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正所谓世上无尴尬,只要人能躲。沈箴就是一个十分能躲的人。
可经过这些天,沈箴没有那么想躲了,因为她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难堪处境,是对自己说一句“你没那么重要”不能解决的。
中秋将至,她希望沈砚快乐,但已不那么在乎,她是否能在他身边乃至心里,察觉这份快乐。
汪珹甩开拐杖的时候,神情没有悲喜,越发淡漠。
他是修习武道之人,因为病痛流连床榻的这三月余,他感受到自己双腿的经脉已经遍布裂痕。
聚气的丹田似乎察觉到这双残肢已然难保,便将灵气全数收回。
腿部重伤随着躯体灵气的溯流冲撞,疼痛至极,汪珹常常满身冷汗,躺在床上但求一死。
汪珹如今挺了过来,他微抬凤眼,看窗外桂树,枝头已有点点鹅黄,树干上有一虚虚人影,发梢扬展,衣裙翻飞,在明明无风的此刻。
汪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讶异,树上难辨仙妖的虚影望了过来,倒是他先惊了,仓皇飞去,似是怕人。
汪珹看向铜镜,里边的那双眼睛里似有流云。
“气凌七窍,六界之中,除却阴曹,皆可分辨。”
他想起师尊青鸾仙去那天对他说的话。
经此一劫,修为重塑,灵悟提升,本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汪珹又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父亲打他的神情。一夜之间,都城潜光最为锦衣华服的朝臣,有了老迈之态。父亲赤红着眼睛,紧咬着牙关的样子,本来是想打死他的吧。可打着打着,他手上力气渐渐弱了,除了一句“我没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
汪珹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只要没有压过沈砚,父亲就总是不高兴。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但不同的是,他习惯了,因为习惯,所以已经不在乎小时候在卧房里留着眼泪,问的那一句“为什么”。
他手里握着他的兵刃——醉世。
他摩挲着它,醉世由他亲手锻造,其上有鹤衔花,精致无双,威力之大,江湖为之惊怖。
可他知道,如若青鸾当年问他一句:“你想从我这里学些什么?”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
煎茶酿酒自然好,调弦植花也风雅,如今一柄白玉石杖出神入化,不论好坏,亦得了声名。可如果那时青鸾问了他,他还是会说,想修剑道,做君子。
今年的中秋,天色极好。
圆月高悬,皓然映照万里云。
沈府的家宴还是朴素。
一家五口围着圆桌,吃一餐饭。
沈箴本来有些不拘小节,一场大病之后,更是将规矩忘了个干净。
右相沈林给岳丈裘知问和儿子沈砚倒了酒,刚把酒壶放下,沈箴就要伸手拿过来也给自己倒一杯。
裘望岚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就畏畏缩缩将手收了回来。
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裘知问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酒壶,给沈箴倒了一杯,说道:“箴儿也是大孩子了。”
“谢谢外公。”沈箴一派天真,笑着道谢,丝毫没有听出这里边的弦外之音,和大家沉默背后的意味。
沈砚出事那天,被陛下宣进直谏台偏殿问话,右相左丞也在殿内。
陛下语气温和,话说的很直接:“砚儿,你到底也是寡人看着长大的,放到寻常百姓家里,你要叫寡人一生姨父。寡人知道此事错不在你,但是,怜香毕竟是寡人亲生的女儿,你可愿……”
那时沈砚羞愤至极,哪里还管君臣之道,晚辈之礼,拒绝地干干脆脆:“回陛下,草民不愿。”
此时陛下眯了眼,分不清喜怒,只幽幽道了句:“哦?”
沈砚年轻,又当局者迷,看不清楚陛下在此事其中的地位,只觉得羞愤极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的补了一句:“公主此番**,要是委屈,草民自当潜心奉道终老此生,但陛下既言,错不在草民,草民自然没有偿公主所愿的道理。”
陛下一听这年轻人发了愿,要毕生奉道,也担得起桀骜之名,加之这孩子的回答正合自己的心意,所以语气又软了三分:“这是哪里的话,寡人说了非你之错,最后若还要你青灯此生,岂不成了戏言?”
这一番对谈,右相左丞都各有考量,也难得考量到一处——此局乃是天子执棋,生杀予夺,由不得他们左右。
只不同的是,右相心安,陛下当前算是“公正”定夺,沈砚虽是白白蒙羞,可好歹沈氏上下性命无虞。声名虽有损,但也不会太久。
左丞却是心凉,这一桩,他事前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原是陛下给汪家下了一套,他也辅佐了陛下多年,替他做了许多他的身份不能做的事,如今,妹妹和甥女,哪怕贵为贵妃公主,竟也不得善终,自己就算得了恩赦,之后又能如何,永远都是乱臣贼子。当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从偏殿出来,右相左丞都看见了雨中跪着的两人,沈砚也都看了清楚。
此一番关系氏族荣辱,右相左丞都想得极坏。
左丞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在替“玷污”公主清白的沈砚求情。而右相心里却想,沈箴自幼同汪珹交好,是不是生了恻隐,要为汪家尽一点情分。
“箴儿也是个大孩子了。”裘老太师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有自己的心思了”。
后边这句,桌上五人,只有沈箴没听到。
两盏薄酒几碟佳肴之后,沈箴还是可以吃下一个月饼。
她拿了一个豆沙的,又拿了一个冰糖五仁的,递给裘知问:“外公,吃月饼。”
裘知问年纪大了,越发像个孩子,喜欢甜食。
他伸手接过沈箴递来的月饼,话没来得及说,就剧烈咳嗽起来。
沈箴赶忙起身,给裘知问拍着背。
裘知问的气息渐渐平稳,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想起过往种种,看一眼现在的沈箴。
人这一生不过须臾,没有必要握住一点龃龉不放,况且沈箴本就不是沈家人,她心里也有自己量定的是非,这没有错。
他无奈摇着头:“丫头,外公真不知,要对你说什么好……”
“外公不论想说什么,箴儿都会听。外公好好吃药,养好身体,便有的是时日教养箴儿。”
裘知问笑了,心里想着,嘴甜的丫头,无论何时,都是吃不了亏的。
家宴结束,沈箴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房前的石阶上,手捧着腮,看月亮。
她打了几个嗝,不禁低头看了看肚子,好像是吃得有些多。
再抬头的时候,房顶坐着一个人,夜来秋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袍,倏尔似神,倏尔似魔。
他此刻看着她,眼神近乎痴。
她笑了。神魔一般的黑衣少年便也笑了。
少年飘落下来,站到沈箴身前:“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贵妃和公主,是我的姑母和姐姐。”
“贵妃和公主我是恨极了的,但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说到这里,沈箴低头打量起汪珹的腿,他许久没来见她,城里的传闻,她也听说了一些:“阿珹,你……还好吗?”
汪珹看着沈箴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他许多年来唯一的依恋和温暖。
他自小要强,听了这一句,鼻子却有些泛酸:“我……不大好。”
“那现在呢?”
“现在好一些。”
沈箴笑了笑,凑近汪珹一些,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我们去哪?”
汪珹眼里有了暖意:“我带你,见一个人。”
汪珹将沈箴带出去的时候,隐隐听到右相房中人声嘈嘈,他觉得奇怪,时辰已经不早,今日又是中秋,右相房里,都是来了些什么人。
他又仔细听了听,七嘴八舌,难以分辨,只听到右相说了一句:“时机未到。”
汪珹一向敬重右相,他幼时能拜入青鸾门下是右相开口帮扶的,他自然记得。故此这句话哪怕有着某些深意,汪珹依旧没有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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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君莫笑(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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