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君莫笑(36)

百日过去,沈箴想起那个吻,还是有心悸之感。

心悸之外,哪怕她自己不愿承认,也还是有失望的。

她那日对沈砚说,只要他对长辈好生说说,她就愿意同他在一起。

这其实是她的告白,只要沈砚先走这一步,什么养育之恩,什么道德伦常,什么女子德行,她都可以不顾。

可沈砚拒绝了她。

沈箴觉得自己该明白一些了,哪怕沈砚喜欢她,也是没有那么喜欢她的。

她和沈砚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正所谓世上无尴尬,只要人能躲。沈箴就是一个十分能躲的人。

可经过这些天,沈箴没有那么想躲了,因为她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难堪处境,是对自己说一句“你没那么重要”不能解决的。

中秋将至,她希望沈砚快乐,但已不那么在乎,她是否能在他身边乃至心里,察觉这份快乐。

汪珹甩开拐杖的时候,神情没有悲喜,越发淡漠。

他是修习武道之人,因为病痛流连床榻的这三月余,他感受到自己双腿的经脉已经遍布裂痕。

聚气的丹田似乎察觉到这双残肢已然难保,便将灵气全数收回。

腿部重伤随着躯体灵气的溯流冲撞,疼痛至极,汪珹常常满身冷汗,躺在床上但求一死。

汪珹如今挺了过来,他微抬凤眼,看窗外桂树,枝头已有点点鹅黄,树干上有一虚虚人影,发梢扬展,衣裙翻飞,在明明无风的此刻。

汪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讶异,树上难辨仙妖的虚影望了过来,倒是他先惊了,仓皇飞去,似是怕人。

汪珹看向铜镜,里边的那双眼睛里似有流云。

“气凌七窍,六界之中,除却阴曹,皆可分辨。”

他想起师尊青鸾仙去那天对他说的话。

经此一劫,修为重塑,灵悟提升,本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汪珹又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父亲打他的神情。一夜之间,都城潜光最为锦衣华服的朝臣,有了老迈之态。父亲赤红着眼睛,紧咬着牙关的样子,本来是想打死他的吧。可打着打着,他手上力气渐渐弱了,除了一句“我没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

汪珹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只要没有压过沈砚,父亲就总是不高兴。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但不同的是,他习惯了,因为习惯,所以已经不在乎小时候在卧房里留着眼泪,问的那一句“为什么”。

他手里握着他的兵刃——醉世。

他摩挲着它,醉世由他亲手锻造,其上有鹤衔花,精致无双,威力之大,江湖为之惊怖。

可他知道,如若青鸾当年问他一句:“你想从我这里学些什么?”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

煎茶酿酒自然好,调弦植花也风雅,如今一柄白玉石杖出神入化,不论好坏,亦得了声名。可如果那时青鸾问了他,他还是会说,想修剑道,做君子。

今年的中秋,天色极好。

圆月高悬,皓然映照万里云。

沈府的家宴还是朴素。

一家五口围着圆桌,吃一餐饭。

沈箴本来有些不拘小节,一场大病之后,更是将规矩忘了个干净。

右相沈林给岳丈裘知问和儿子沈砚倒了酒,刚把酒壶放下,沈箴就要伸手拿过来也给自己倒一杯。

裘望岚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就畏畏缩缩将手收了回来。

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裘知问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酒壶,给沈箴倒了一杯,说道:“箴儿也是大孩子了。”

“谢谢外公。”沈箴一派天真,笑着道谢,丝毫没有听出这里边的弦外之音,和大家沉默背后的意味。

沈砚出事那天,被陛下宣进直谏台偏殿问话,右相左丞也在殿内。

陛下语气温和,话说的很直接:“砚儿,你到底也是寡人看着长大的,放到寻常百姓家里,你要叫寡人一生姨父。寡人知道此事错不在你,但是,怜香毕竟是寡人亲生的女儿,你可愿……”

那时沈砚羞愤至极,哪里还管君臣之道,晚辈之礼,拒绝地干干脆脆:“回陛下,草民不愿。”

此时陛下眯了眼,分不清喜怒,只幽幽道了句:“哦?”

沈砚年轻,又当局者迷,看不清楚陛下在此事其中的地位,只觉得羞愤极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的补了一句:“公主此番**,要是委屈,草民自当潜心奉道终老此生,但陛下既言,错不在草民,草民自然没有偿公主所愿的道理。”

陛下一听这年轻人发了愿,要毕生奉道,也担得起桀骜之名,加之这孩子的回答正合自己的心意,所以语气又软了三分:“这是哪里的话,寡人说了非你之错,最后若还要你青灯此生,岂不成了戏言?”

这一番对谈,右相左丞都各有考量,也难得考量到一处——此局乃是天子执棋,生杀予夺,由不得他们左右。

只不同的是,右相心安,陛下当前算是“公正”定夺,沈砚虽是白白蒙羞,可好歹沈氏上下性命无虞。声名虽有损,但也不会太久。

左丞却是心凉,这一桩,他事前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原是陛下给汪家下了一套,他也辅佐了陛下多年,替他做了许多他的身份不能做的事,如今,妹妹和甥女,哪怕贵为贵妃公主,竟也不得善终,自己就算得了恩赦,之后又能如何,永远都是乱臣贼子。当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从偏殿出来,右相左丞都看见了雨中跪着的两人,沈砚也都看了清楚。

此一番关系氏族荣辱,右相左丞都想得极坏。

左丞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在替“玷污”公主清白的沈砚求情。而右相心里却想,沈箴自幼同汪珹交好,是不是生了恻隐,要为汪家尽一点情分。

“箴儿也是个大孩子了。”裘老太师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有自己的心思了”。

后边这句,桌上五人,只有沈箴没听到。

两盏薄酒几碟佳肴之后,沈箴还是可以吃下一个月饼。

她拿了一个豆沙的,又拿了一个冰糖五仁的,递给裘知问:“外公,吃月饼。”

裘知问年纪大了,越发像个孩子,喜欢甜食。

他伸手接过沈箴递来的月饼,话没来得及说,就剧烈咳嗽起来。

沈箴赶忙起身,给裘知问拍着背。

裘知问的气息渐渐平稳,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想起过往种种,看一眼现在的沈箴。

人这一生不过须臾,没有必要握住一点龃龉不放,况且沈箴本就不是沈家人,她心里也有自己量定的是非,这没有错。

他无奈摇着头:“丫头,外公真不知,要对你说什么好……”

“外公不论想说什么,箴儿都会听。外公好好吃药,养好身体,便有的是时日教养箴儿。”

裘知问笑了,心里想着,嘴甜的丫头,无论何时,都是吃不了亏的。

家宴结束,沈箴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房前的石阶上,手捧着腮,看月亮。

她打了几个嗝,不禁低头看了看肚子,好像是吃得有些多。

再抬头的时候,房顶坐着一个人,夜来秋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袍,倏尔似神,倏尔似魔。

他此刻看着她,眼神近乎痴。

她笑了。神魔一般的黑衣少年便也笑了。

少年飘落下来,站到沈箴身前:“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贵妃和公主,是我的姑母和姐姐。”

“贵妃和公主我是恨极了的,但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说到这里,沈箴低头打量起汪珹的腿,他许久没来见她,城里的传闻,她也听说了一些:“阿珹,你……还好吗?”

汪珹看着沈箴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他许多年来唯一的依恋和温暖。

他自小要强,听了这一句,鼻子却有些泛酸:“我……不大好。”

“那现在呢?”

“现在好一些。”

沈箴笑了笑,凑近汪珹一些,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我们去哪?”

汪珹眼里有了暖意:“我带你,见一个人。”

汪珹将沈箴带出去的时候,隐隐听到右相房中人声嘈嘈,他觉得奇怪,时辰已经不早,今日又是中秋,右相房里,都是来了些什么人。

他又仔细听了听,七嘴八舌,难以分辨,只听到右相说了一句:“时机未到。”

汪珹一向敬重右相,他幼时能拜入青鸾门下是右相开口帮扶的,他自然记得。故此这句话哪怕有着某些深意,汪珹依旧没有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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