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莫笑(47)

阴曹郁郁,长夜难安,而冰雪荒原中,人间的将领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杜钏回到营帐,刚掀了帘子,便看见床榻上坐了一个人,穿的平常衣物,但腰间佩剑形容华贵,衬得这个人极威武,也彰显了其不凡的身份。

杜钏愣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继而想起了什么:“你等等。”

说完便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坛酒。

来人望着杜钏,笑着摇头,似是打趣,可这打趣里又多了点无奈:“你倒是好兴致。”

“呵。”杜钏笑了笑:“冰原梨,红景天,寒冰封坛,深埋半岁,死前不尝尝这酒,当是憾事。”

“你知道我为何来此?”

“有何难察?”杜钏给来人也斟了一杯:“北境现在没有战事,你堂堂禁卫军统领,不惜抛下宫城,深夜来此蛮荒之地,不是为了杀我,难道是为了叙旧吗?”

“只对一半。今夜要杀的,还有许多人。”来人也答得坦诚。

“呵……”杜钏笑出了声:“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呢,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的帝王。”

酒盏斟满,杜钏又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另有天隐者千名。未来的杏州驻防军已在行进中,天亮之后,便会抵达。”

“天隐者……”杜钏的思绪被这个称号拉回许多年前:“升阳皇帝当年一手创立天隐卫,独立于庙堂宗室之外,招收天下有才学的寒门子弟,用以监督权力中枢,以免为上者身处奢靡,不识民间疾苦,所作决策偏差。从先帝登基开始,天隐卫由文臣掌舵变为武将部署,同禁卫军一样,护卫宫城。而到了咱们陛下这里,天隐卫里培养的,竟都是些见不得天日的刺客了。”

“老杜,你喝多了……”

“陈宛,天隐卫自从成为刺客集团以来,便是个有进无出之地。可你我当年,哪怕知道结局是一个死字,还是决心离开,不正是因为天隐卫已经不是你我心中的天隐卫了吗?”

“当时太过义气用事。”陈宛也喝一口酒:“你我叛逃,被抓回来,彼时还是兵部侍郎的右相顾惜你我零星才华,不惜违逆龙颜为我二人求情。我被归编到禁卫军里,你去了东海,一介布衣,有了堂堂正正的军籍。”

“那你当时想过今日今时这番情景吗?你要和天隐卫一起,屠戮这些无罪之人。回想当年报国之志,你心中,该也觉得好笑吧。”

“杜钏,先有忠君,才能报国……”

“君乃天下之君,臣亦乃天下之臣。”

“呵……”陈宛笑了笑:“你可知昔日春宴,废贵妃及公主算计沈砚,汪珹想带沈砚出宫,被宫里大总管拦住,汪珹那时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君先欺臣,臣才欺君。”

“呵,这小子,有胆识。”

“但是杜钏,你可知自古以来,能臣们怀璧其罪不得好死,是为什么吗?”陈宛并不在乎杜钏的回答,径直说道:“因为他们太高估自己了。他们觉得朝堂也好天下也好,只要为君者顺应他们的理想,便可以求得他们想要的结果。这种自信使得他们不顾及同僚的利益,不顾及朝廷的脸面,甚至不顾及君王的尊严。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朝之中,竟唯有左丞明白得最为透彻。所以哪怕废贵妃和公主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也未株连左丞,可奈何,他生了个极不像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杜钏此刻才明白了一些事:“这些年来,陛下同右相君臣联手,吏治清名,而正因为左丞的贪贿,勾连之下,才确保了一些朝臣,更确切的说,是一些世家的利益,有了利益,这些权贵氏族也愿意为朝廷做些实事,从而朝堂乃至内政得以稳定。原来这就是陛下不动左丞的理由。”

“所以啊,君王也有君王的考量,为臣者能看到为君者的难处,才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呵……”杜钏听到这里,冷笑一声,却也懒得作什么反驳:“陛下既容得左丞,为何容不下他儿子。”

“汪珹若是个寻常纨绔,说不定能得此生平安富贵,可他偏偏太有本事了些。这杏州两万大军,尽对他心悦诚服,这般会收买人心,将他爹半生的心血全葬送了。”

“我不明白。汪珹这孩子有出息难道不好吗?这同陛下的吏治并不冲突。”

“有些事,汪雷能忍,但汪珹……恐怕不行。”

“恐怕不行?就为了这个恐怕,陛下就要下如此杀手?”

陈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真是好酒。”

杜钏知道今夜的话,陈宛已然说够了:“还有一桩事,我不明白。若就这么死了,不大甘心。”

“何事?”

“汪珹在杏州差事做的好,陛下哪怕知道,也是要此地官员呈一道折子之后了。而你们来得如此迅疾,内应是谁?”

“何育章。”

“何育章?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杜钏想起了前些天雪狼寻衅之因,还有汪珹临行前对他的嘱托,又想起何育文之前说的话,不由啐了一句:“我去他妈的满门忠烈。娘的这小子才十三岁,枉费了这般聪明。”

“他是庶出,大宅院里的事儿,谁也不好说。”陈宛冷冷一笑:“不过你放心,陛下有旨,杏州营两万大军生同衾死同穴,何育章或许会活着走出这荒草地,但绝不会活着走出杏州。”

“翰林院何司礼只这两个儿子,他能轻易算了?”

“他计较又如何。汪珹监军,此二子死于非命,这账难道会算到别人头上?”

“最后一个问题。”杜钏语气里流露出悲戚:“陛下会杀汪珹吗?”

“不会。”

杜钏皱了眉。

陈宛看他这副表情,倒是好奇:“你怎么看上去并不为此高兴?”

“他日汪珹得知今夜杏州种种,以他的秉性,心中苦楚,当是不如一死。”

“陛下对他曾有杀心。但朝中有人保他。”

“左丞吗?毕竟是亲生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不,右相。”

杜钏点了点头:“右相素来心慈,也不算奇怪。”

“老杜。你我多年挚友,今日诀别,方式你选。”

“用你的剑吧。”杜钏听闻挚友二字,冷冷一笑:“这剑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玉龙剑。”陈宛有些伤感起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这饱含情谊的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一道寒影划过了杜钏的脖子。

杜钏瞬间倒在地上,鲜血横流,殷湿了他过早苍白的头发,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渐渐流失,迷离之际,听到了陈宛最后一番陈词。

“老杜,你我十年同袍,我不想让你死得这般不清楚。陛下这番要祛除的并非汪珹,而是汪雷这块沉疴烂疾。皇后仙逝时,后宫不稳,朝堂之上,陛下登基不久,尚且政绩不足,皇族之中旁支血脉虎视眈眈,彼时陛下需要汪雷这样的卑劣小人以利益安抚朝臣和宗族。可如今陛下老迈,荧辉太子已协理兼国,沈砚辅佐在侧。沈砚同右相不同,右相出身寒微,能得人心全靠本事,而沈砚在本事之外,还有靠山。除却家族名望,身后还有江湖。太子自然也与陛下当年截然不同,不必仰人鼻息,可尽施宏图。陛下自认亏欠太子,想还太子一份朝堂清明。而想得这番清名,汪雷必会遭到清算,可是以汪珹的心性和手段,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今夜这番挫磨,是为了敲打他,让他知道,汪氏一族绝不可能东山再起。老杜啊,太子之明日,是我东楚之将来。汝等今日之死,是为东楚之将来而死。昔年平沧军三万忠骨长眠于杏州,如今你们,当是同样荣耀。”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杜钏笑了,喷出满口的血,呛得他感受到生命最后的疼:“……方……方如是……若地下有知,定当于阴曹之中狂笑我等后生……陈宛……你……你和玉龙,辜负……了我……”

杜钏之死,死不瞑目,杏州大营走水,火光漫天,烧杀之声经久不绝。杜钏睁着眼,似是要将这场大火和遍野呼号刻在骨血里,生生世世都不愿遗忘。

陈宛,你可知昔年平沧军受尽帝王猜忌,却也是死于护国的战场。

而吾辈,究竟是死于什么呢?仅仅死于我们所忠之人对后生的忌惮。而他竟说,这忌惮,是我们所效力国家的未来。

平沧军三万将士埋骨杏州,是真正的苍穹为墓,大地作棺,忠义之名,五百年过去,仍是振聋发聩。

而东楚杏州大营这两万人,不过是被皇权愚弄的孤魂野鬼,生前无名无姓,死后无碑无坟。活活人命,被作践得恍如蝼蚁。

如何瞑目……如何瞑目……

汪珹轻功极佳,披星戴月地走着,仅仅三日便回到了都城潜光。他自然不会知道他离开的那一晚,杏州又再度成为了炼狱,比五百年前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绝望。

潜光城郊,汪珹远远的,便看见一袭粉衣。

他笑了笑,脚步更快了些。

走近之后,粉衣的少女先是笑了,可看清少年侧脸和脖颈贯通的伤疤之后,双眼便凝了怒气。

汪珹又走近一步,此刻两人只间隔半米距离,少女抬手,汪珹便低了低身子。少女的手覆上这道疤痕,汪珹的心随着这只手的抚摸悸动起来:“箴儿……”

沈箴眼里有了泪光:“我给你写的信你从来不看对不对?我要你照顾自己,不要受伤,你没看到,对吗?”

“我……我看啦!”汪珹挠了挠头。

“那你就太不尊重我了,我的意见你既不回复也不采纳,我还巴巴地每月给你写两次信……还有,我写不用回复你就真的不回复,倒是实在得很。”

“我没有不尊重你。”汪珹正色道:“可是你也知道,兵练受伤,在所难免,况且伤疤是军中之人的荣耀,没什么不好。”

沈箴听到这里,不知为何,急得哭了起来:“阿珹我再给你一点建议,人生在世……最不重要的呜呜就是这些虚无的荣耀……”

看见沈箴落泪,汪珹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他忙用衣袖擦拭沈箴的面颊:“哭什么啊箴儿……我不疼的。”

“我哭是因为你疼吗?我哭是因为这道疤很丑好吗?你以前是多好看的一个小公子……”

汪珹听了这句话,又看着沈箴痛哭流涕的样子,不禁笑起来,笑着笑着便笑出了声。

“还笑!你就不能先安慰安慰我吗?!”

汪珹还是满面笑意:“好,你想要什么安慰?”

“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哪有人直接这样问的。”沈箴还是抽噎着:“樱桃居最近换了厨师,新上了一些点心,据说颇为不错。”

“好~”汪珹抬手理了理沈箴鬓前被吹乱的碎发,语气里带了宠。

可就这一个“好”字,让沈箴不再哽咽,而是出神起来。

“你怎么了?”汪珹见她蓦地发呆,又想起她春宴淋雨过后大病一场,醒来之后有些健忘,便不大放心。

“原来……竟是这种感觉吗?”沈箴喃喃道。

“什么?”

“嗯?”沈箴回了神:“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走吧。”

潜光城里,街市扰攘。

汪珹身姿挺拔,沈箴一派娇俏,走在城里,远远望去,当真是郎才女貌。

可百姓们走近一点,看到王城颈上的疤痕,便啧啧一声,叹一句可惜啊可惜,好好一张脸,让这疤痕毁了。

沈箴感受到了过路人的瞩目与叹惋,对汪珹说道:“你这道疤有些长,不知道能不能管用。前些天我入宫,太子给了一瓶玉露膏,我手上不是有一块烫伤疤痕吗,用过之后差不多消了,回头我拿给你试试。”

“进宫?太子?”汪珹心里生出些担忧。

“嗯。”沈箴少了一窍,讲话也比之前直接许多:“相亲。”

“什么?”

“太子这些年来在宫里过得清苦,没见过什么世家小姐,可如今也到了适婚年龄,陛下便为他举行了大型一对一相亲活动。我估摸着自己虽然出身尴尬,但父亲官拜右相,此事若是绕过我有些不给父亲面子,所以我也就有机会同太子殿下吃了顿饭。”

“就是因为这顿饭,就给了你玉露膏?此药十分名贵,据说是波斯皇室医者从百花中提炼而成,被各国后宫奉为神药。不是那么易得的。”汪珹这番话,倒不是醋些什么,沈箴过于纯真,他有些担心太子这个举动。

“这药这么好吗?!我以为只是寻常润肤膏。”沈箴又想起了几个越前的往事:“对了,第二天进宫谢恩的时候,陛下曾问过我,如果将来能嫁入宫中做妃嫔,愿不愿意。”

汪珹心头紧张起来:“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不愿意了。”沈箴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你瞧陛下问的这个问题,他说将来,那肯定就得许久之后了,既然是许久之后,他老人家要是问我愿不愿进宫做皇后,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做妃嫔?明摆着就是不想让我进宫嘛。还有太子殿下,他看起人来细致得宛如一个验尸的仵作,我跟他吃完饭不出一刻钟就消化不良了。当然啦,我也拒绝的很委婉。就是又把我的身世跟陛下讲了一遍,太子身份贵重,自然不会找我这种人共结连理。回家之后,父亲也夸我答话答得好,后来太子的侍从就来送了我这瓶玉露膏,说是谢我。那几天我也打听了,其他官家小姐也都有,也都是投其所好,唯独一位是没有的,刑部尚书家的二小姐。阿珹,你说她会不会成为太子妃呀。”

“身份贵重又如何,他到底配不上你”

“嗯?”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之前同你讲过的。”汪珹想起那次高塔夜游,又想起了春宴那场雨,声音苦涩起来:“哦对,你不记得了。”

这次沈箴又许久没有答话,看上去是专注地走着,可前方的拦路石她仿若看不到一般,像要直直撞上去。

汪珹一把拉住她,稳了稳她的身子:“箴儿,你今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嗯?”沈箴又愣了愣:“没有没有……”

汪珹心想,毕竟男女有别,箴儿或许有些不适是不能对他讲的,便开口嘱咐道:“哪里不舒服不要拖着,该去医馆去医馆,该休养就休养,知道吗?”

“嗯……”

之后又是默默无言,与两人方才那般滔滔不绝的氛围十分不同。汪珹虽有担忧,但沈箴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道理,他也不想让她为难。两人就这样走着,安静得有些诡异。

“阿珹……”许久过后,沈箴开了口。

“嗯?”

“我心跳得有些快……”沈箴小声说道。

沈箴声音虽小,汪珹却听得清楚,心悸往往是因为疾病伤了心脉,不由问道:“你最近可有受凉?可有接触有发热咳疾之人?可有……”

“不是……是因为你,阿珹……”沈箴垂了眼眸:“这次见你,我心跳得有些快……”

“你……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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