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梦中的阳间,应该快到那个时候了吧……汪珹想着,心头又漫上阴云。他在阴曹讲了许久的故事,讲到杏州时,判官有些不支,冥王带她离去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孟婆将他安置在离渡楼的一个厢房里,竟也没有阴兵看守。疗伤的药物,一日三餐,都有鬼吏来送,他大闹忘川,伤人不少,可竟也没人为难他。
他走到离渡楼正厅,孟婆正在翻弄卷宗,不等他说什么,孟婆便开了口:“你是否觉得,这里太过没有法度了些。”
“这倒没有,只是有些意外。这里的人,同我见过的人,不大相同。”
“呵……”关有暮轻声笑了笑:“生死都跨过来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留在这里的人,往往有些隐衷,大伙儿不是不为难你,而是异地而处,不愿为难自己罢了。”
“箴儿……”
“你是戴罪之身,前事还未查明,阿鹿近些天不会来看你。”
关有暮说完,抬眼看了汪珹一眼,她听九忧说了些汪珹的事,也看了些他的生平。这孩子不得善终,究其原因其实是为情所困。她本以为提起阿鹿会让他有些悲喜起伏,可年轻人只淡淡问了句:“会牵连她吗?”
孟婆蓦地对他生了些悲悯:“不会。”
“那就好。”
汪珹说完,沉默半晌,唇角又倏忽生了笑意。
“你笑什么?”关有暮问他。
“没什么,我只觉得,她该会很喜欢这里。”
关有暮想起阿鹿,那实在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有她在的地方,气氛总归会热闹些,大家都很喜欢她。
“阿鹿是个极好的孩子。”关有暮由衷答了一句,接着又继续翻弄手里的卷轴,那上头记载的是丰运二十年的事,这一年,荧辉太子即位,也就是后来史书上的广和皇帝。为了彰显孝道,广和帝未改年号,登基头一件事,就是将历经三朝六百年的双宰并立制度废除了。总的来看,新帝新政,也算顺风顺水。同样也从这一年开始,沈砚平步青云,丰运中兴正式拉开帷幕。
孟婆专注于手上资料,汪珹也若有所思着什么,正在此时,离渡楼来了位客人。
汪珹不由转身,看着来人。
汪珹见过他的。那时忘川之滨,这位先生负手站在堤岸上,冷眼旁观,非但不急不躁,而且还像是从那杀伐纷乱里看出了些乐趣。
这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有三位神君让汪珹印象深刻。头一位,玄黑朝服眉目如画却威严无可匹敌的冥王,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君主之姿;第二位,手执长剑身姿绰约平乱于忘川的判官大人,也是六界八荒无双的巾帼。至于这第三位,便是脸上噙着隐隐笑意,端正俊美里却总沁着邪肆的执笔大人了。
汪珹看人精准,这三位的确是地府一等一的豪杰,论政绩论能力,前两位自是数一数二,可若论起哪位大人更令人好奇,这位执笔倒是略胜一筹。
就像人间帝王生前死后均有别号,阴间诸位官员在职位之前也是有雅称的。
比如这一朝的冥王九忧,其官职全称为月章阎罗,自古以来,日为阳,月为阴,九忧是地府开朝以来唯一一位以月入号的冥王,其地位不言而喻。再比如这一朝的判官,不同于阴曹历朝冥王判官不太对付的光景,方如也做事利落,本人也极有本事,同冥王更是相携治事,和乐融融。正所谓伴月者为诸星,“摘星”这一封号是六界共封,其威信也不必赘述。又比如涤灵孟婆,关有暮这个封号是冥王钦赐的,因了孟婆在这川流不息的奈何桥上恪尽职守,从未懈怠,“涤灵”二字,既言明了她的辛苦,又表彰了她的功绩,可谓恰如其分。
可在这众多封号雅称里,有一位显得十分不合时宜,那便是这位执笔大人。
执笔一职,在阴界不过从四品,尽忠天子殿,品阶距离判官甚远,也在忘川孟婆之下,比其侍从无常也就高了半职。
自古以来,执笔一职能得封号的都屈指可数,可这一朝的执笔不只得了,且还得了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封号。执笔楚羡,封号“乾坤”。
何为乾坤?乾坤乃是天地、日月、刚柔、阴阳、天下,乃是万物兹始,此等境界,却加诸在一位执笔身上,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托大。
故此楚羡虽身在地府,却在六界都有传说,有人甚至说他是天界父神的私生子,得此封号与其说是拼的本事,不如说是拼的爹。莫说六界不得其解,就算在楚羡所在的地界里,知道当中因由的,也寥寥无几。就连孟婆关有暮,也只略知一二,更莫说才初初来了几日的汪珹。
汪珹此时凝视着楚羡,可他的眼睛却未曾在汪珹身上停留一瞬。身姿、步态、神情都极为恣意,他单看相貌极致阴柔,是世间女子都要嫉恨的皮囊。可配上其行止,倒真是丝毫不显女相,浩浩荡荡一派男儿风流。
“你来作什么?”孟婆的语气极为平静,听上去甚至有些飘渺,可这样一句话,无论配上多么琅然的声音,都是透露出不满的。
“欸……”楚羡笑着拖了个长音:“孟婆这话,显得小器了,同朝为官,常常走动不是应该?”
“哦?那执笔大人有何指教。”
此时,楚羡的眼神才悠悠飘到汪珹身上,他笑容敛了三分:“我有事,要问一问这年轻人。”
“公事?还是私事?”孟婆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让汪珹有些困惑,他同执笔素昧平生,这位大人有什么私事能问到他身上。
“私事。”楚羡却回答道。
“是何私事?”
“丰运十九年。”
孟婆和执笔的对话到了这里,汪珹瞳孔不由缩起,丰运十九年……
他蓄起警醒,楚羡款步朝他走近,似是并不在意这年轻人对他的防备:“东楚丰运年间,实在是有些传奇。仙人魔三族血脉分明已久,东楚却有两位破壁垒者,其一为争鸣山青鸾道人,曾有仙缘入骨,却拒不成仙,虽然可惜,但不算什么大事。可其二便有些骇人了,丰运十九年,魔血于人间认主,六界异动,武曲星落,贪狼星起,几乎颠覆东楚朝堂。当中因果,年轻人,我想听你说一说。”
关有暮今日翻弄卷轴,也是因为看过丰运十九年东楚风云变幻,想知道后事如何,如今楚羡来问这番事,她并不意外。
汪珹注视楚羡许久,他自然知道对方口中所说的魔血之主是谁,可其间种种,他不愿回首,如今被问到此事,自然要问个缘由:“阁下为何做此问。”
“我虽自诩洒脱,可也想看看是怎样的人物,能让东楚历此死劫。”
汪珹皱了皱眉,楚羡姓楚,他一早便猜测过,楚羡有可能是东楚皇室子弟,但人死缘灭,他已经在地府安居乐业,却还要纠结东楚种种,汪珹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看出了汪珹的犹疑,楚羡径直解答了他的疑惑:“因为某些机缘,我生前极少用名,多用字。在下名楚羡,字怀恕。”
“怀恕……”汪珹脑中精光乍现:“楚怀恕!”
“号,升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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