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渡楼中,汪珹和楚羡并排坐在主位之下的台阶上,姿态并不像官役和犯人,反而更像叙旧的老友。
“阁下的格局,恐怕并不在乎身后之事。为何一定要问丰运十九年的前因后果?”
楚羡眉眼又有了笑意,却不再是惯有的戏谑,而是有些苦涩:“为了一位朋友。我在阳间那一生啊,虽是有些自大,但也算皓首穷经焚膏继晷,自认是个十分努力十分勤勉的皇帝。可是夜深寒重,每每自问,失去的却总是遥胜于想要的。我所爱所信之人皆离我而去,最后还能与我手谈对饮的,只有那位朋友。”
“寒将军?”
“后凉末朝诸事料定之后,我坐上了那至尊高位,曾想许他高官厚禄,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只想做一山中凡人,不想做那声名卓著的将军,自古名将,善终者少。他在城外青山竹林里建了一间茅舍,打猎为生,我在宫城之中每每甚觉苦闷,总会去找他讨一杯酒喝。他除却武艺卓绝,更是酿得一手好酒,尤其是那味红药醴,当真是醉人心脾。如今想来,还真是怀念。”
“阁下说?……”汪珹有些愕然:“寒将军亲制的佳酿叫什么?”
“红药醴。怎么?你听过这名字。”
“家师亦善酿酒,最得意纯熟的一味,就叫红药醴。”
“青鸾道人?”楚羡也甚感惊奇,红药醴不是什么寻常名字,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你师尊年纪几何?”
“师尊已结仙缘,形貌绰约,未见老态,我曾听他感慨‘百年须臾过,一生何足谈’,想来该是百岁略余。”
“这便奇了,老寒在我登基第七年便已故去,距离青鸾出生还有堪堪百年。”楚羡有些感叹:“不过,予安为人亲和,居于山中之时,来往旅人有了难处,他总是会帮上一帮,茅舍之中也常有客人。若有人将这酿酒的法子散了出去,流传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说来也是唏嘘,这方子到了青鸾手中,青鸾又收了你做徒弟,也算一番轮回,老寒在天有灵,该是不胜欣慰。”
“或许吧……”
“你这孩子,怎么听闻祖上荣耀事迹,这般淡然?”楚羡越发觉得汪珹有些意思。
这次倒是汪珹好好看了一眼楚羡,正色言道:“阁下出身草莽,亦做了千古明君,在下生于世家,也不过是孑然一身病死宅中。祖辈的荣耀,门楣的高广,与一个人的平生造化,又有多大的关系呢?寒将军是忠义之士,我自敬佩他。我敬他,是因他风骨,并非因他是我先祖。”
楚羡眯了眯眼,笑意越发深了:“能言善道。你终局如此,甚是可惜。”
“无甚可惜,那是我应得的。”
“哦?”楚羡的笑容又透露出打趣:“想来你在这桩往事里,或许也有些悔意。可是人这一辈子,若连一桩后悔的事都没有,实在是不太可能。若真有那样的圣人,他的生平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单是后悔。”汪珹低了眉眼。
“不单?”
“在下心中,除却后悔,还有羞愧。”
“愧悔二字,单挑出哪一个,都已然是世间极难承受的情愫了。你少时经历我略有耳闻,直谏台上确是激进了些,然你所行所止,控制宫城也好,胁迫天子也罢,都算事出有因。若是人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为自己讨个说法都不能,那这世间才是真正的凉薄。年轻人,你阳世已尽,但阴间时日还长,愧悔不必太重,否则太过伤己。”
“控制宫城,胁迫天子,我从未后悔过。”
“那又何来愧悔之说?”
“我心有愧悔,是因为其间因果,牵连了无辜之人。”
“沈箴?”
汪珹闭上了眼睛,仿佛只要睁开,眼前就会浮现他所熟悉的那些憧憧魅影:“不只沈箴……”
“不只?”
“杏州曾有连营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两万人葬身火海……是因为我。”
……
慧灯跪坐在菩萨跟前,却没有一刻仰视这巍然的佛陀,她一身素服,长发绾了一个极简单的髻,鬓边几缕垂下来,擦过脸颊,落在胸前。
这是东楚人妇的发式。
若有香客前来,看见这一幕,定会疑惑,既然已嫁作人妇,也未曾剃度,怎会穿着这一身出家的衣裳,跪在佛前。
慧灯看着眼前的三柱戒香,青烟袅袅,她却只觉得有些呛。年轻消瘦的面容皱了眉头,继而伸手拿了佛前盘盏上的一个苹果。
只见樱唇咬了一口,留在苹果上一排整齐的牙印,还有一点点扫唇朱砂的红痕,慧灯眉头皱得更紧,开口对佛像说道:“你或许觉得我吃了这些苦,便该忘了从前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吧。可是一个人的脾性,怎会说改就改了呢?我从前最讨厌吃苹果,如今被慧玉那贱人罚在这偏殿里跪了三天,也饿了三天,依旧是觉得苹果难吃。那贱人定会以为她如今就是捧一碗泔水在我跟前,我也会如猪狗般甘之如饴。可她不会明白的,我一出生同她便是云泥之别,至死,哪怕是有相同境遇,相同结局,我依旧会比她死得好看许多。高贵的出身自然会养出高贵的脾性,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参不透,也不晓得这尼姑庵还留她做甚?你们这些佛陀啊,不过就是怯懦,要是换了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也让这佛光添点儿颜色。”
慧灯将吃了三口的苹果放回佛前的盘子里,用食指将唇上零落的朱砂抹匀,又是一方好唇色。妆容理好了,她的眼神不再狠厉,而是添了悲色:“菩萨,他还是没来看我,快四年了,整整四年,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说到这里,竟有一滴眼泪划过了她的面颊:“好歹也是一日夫妻,我将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赠与了他,他怎能……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呢……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名分,不要他的关照,我只是……想让他来看看我……
她声音哽咽,似是就要放声大哭,可就在此时,她却抬手擦干了泪痕,嘴角又挂上了锐利的笑:“我这人有时也会胡思乱想,让你见笑了。他呀,是很有志气的,定是朝堂太忙,他又太用功了些,所以才不得空来看我。我听说过,他从小就是这样勤奋的,我竟忘了他这专注的性子。再说了,我身份这样高贵,他怎会不来看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慧灯低着头,喃喃不已,偏殿烛光明灭,有风来袭,呼啸声渐起,如泣如诉。突然!一个人影从佛像后涌了出来,刹那之间,便将慧灯狠狠扑倒!慧灯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大叫呼救,便被一只遍布血污的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慧灯这才看清这人的相貌,他整整半边脸都是掺着黑焦痕迹的疤痕,剩下半张脸也肮脏不堪,只隐约看得出来年纪不大。
“呜呜呜!呜!呜呜!”慧灯拼了命挣扎,可这人将她按得死死的,明明是具瘦弱的身体,不知哪里来的这般奇力。
慧灯渐渐没了力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见眼前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公主救我……公主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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