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猴子那在林间回荡的疯癫笑声,九忧陷入某些思虑,魔界因其狡诈无常,在六界之中受制已久,这一朝魔君,怕是个有野心的。
“戏多。”
“啊?”九忧正担心着,便听方如也说了这样一句。
“他们魔界……都是这种表演型人格吗?”方如也耸了耸肩:“你瞧这泼猴儿那表情,那语气,那动作,和多动症似的,这么活着不累吗?”
九忧低头笑了笑:“方才还称呼人一声苍猷君,这会儿又说人是泼猴儿。”
方如也看他一眼:“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您的。您的您的您的。”
九忧陪着笑,仔细搀着方如也往林外走,她前些日子又大病一场,如今刚好,山中寒湿,地上又滑,她又不是个珍重自己的主儿,只能九忧为她操心。
操心也就算了,人家还不怎么领他的情分。方如也在地府深居简出,没怎么见过邪山,更没怎么见过风景秀丽的邪山。碧云林盛雾远,因为邪气,又沉烟霭霭,像极了水墨丹青里的阴沁。
这一路上方如也欣赏景色,步伐欢快,遇到什么幽深之处必要探访一番,九忧生怕她出什么乱子,难免对她一些莽撞举动阻拦一番,她也难免嫌他碍事,沿路甩开他好几回。
走出密林,行至长阶,长阶之外是一刃陡崖,陡崖之外可见碧云山外之山,烟云环绕,邪不胜收,也美不胜收。
方如也又将胳膊从九忧手中挣脱出来,伸了好大一个懒腰:“哎呀……真好。想在这里买房。”
九忧望着她,露出笑容:“还是喜欢人间景色,是吗?”
“也不是。”方如也摇摇头:“地府于我自有其羁绊,这里不过是某处得不到的远方罢了。如果真的生活在这里,我也必定会想念晚霜町,天子殿,那些我好不容易才种活的曼珠沙华,还有你们。而且我一想到住在这里就要时常碰到那泼猴和他的亲友,就目眩耳鸣,阴寿都要折上好几番。”
方如也说完,又环顾了山中景致,抬头望向北上,看见那座高塔,目光停留,似有疑惑。
九忧本已伸手准备扶她下山,看见她怔怔不动,便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怎么了?”
“这塔……”方如也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在眺望什么:“这塔有些奇怪。”
九忧也定睛望了望,这一望便知道了方如也的意思:“竟有吻兽。”
宝塔这种建筑,是佛教流传下来的,并不同于皇室和富豪乡绅的家苑房屋。皇家院落也好,富商殿宇也好,其四角和屋脊上常有吻兽,喻意镇恶除祟。但宝塔本就有佛陀护佑,若再装上吻兽辟邪,反倒显得对佛陀不敬了。这塔上的吻兽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而且……这吻兽也不对。”方如也又道:“虽说上古之时,吻兽也有鱼鸟,但鸟形多为凤凰、朱雀。从南令开始,之后的后凉、东楚,还有周遭各国,吻兽便都是龙形了。这塔的制式和用材,都是后凉东楚的惯式,可吻兽却是鸟。而且这鸟,不是凤凰,也不是朱雀,这是……”
“离鸳。”九忧答道:“鸳鸯中的鸳鸟是雄鸟,鸯鸟是雌鸟,除却羽毛颜色,最大的不同便在翅形上。所谓鸳鸯戏水,从来都是出双入对。而这宝塔各角上的吻兽,却是没有鸯鸟相伴的离鸳。”
两人说着,已经朝那废弃高塔走去。
走近一看,发现这塔还另有端倪。
宝塔四周墙壁被岁月风霜侵蚀得伤痕累累,塔门紧闭,门上满是尘埃。门中央横落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锁,而是一道铜铁合铸的机关,外形看来同阴阳八卦有些联系。
九忧不免笑叹一句:“这宝塔的主人也是个妙人,在佛家筑殿的大门上,落道家的锁,这宗教信仰也是够复杂了。”
说完手上便动作一番,费时好久才将这锁打开。
九忧自认耽误了些时间,心生一点尴尬:“早知道便不逞强了,该让你来开的,你出身道门,对这机关应当比我熟识许多。”
方如也摇了摇头:“我在旁边看着,你解锁解得步步精准,耗时些许,全是因这机关布置得精巧。你说得对,这宝塔主人,是个妙人。”
塔门缓缓打开,两人前行,方一走进,塔门便自行狠狠关上。继而便是周遭墙檐,射出如雨箭矢。
开始的时候,九忧和方如也并不想躲避什么。
他们是地府灵体,这些凡人的武器根本伤害不了他们什么。可当第一支箭射来,擦过九忧肩膀,他的衣衫竟瞬间裂开,分明有了痛感。他急忙拉起方如也,闪身腾空,凌驾箭雨之上,脚踏层层栏杆,飞快升至顶层。
两人站定,方闻下层传来烈火、雷击、滚石种种声响。
方如也快步走到九忧身侧,查看他的伤势。竟是皮开肉绽,阴血渗出。她眸子里浮上冷意:“真是好手段,既能伤我地府冥王,也自然能伤六界众生,若有机缘真当会会这位塔主,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一边说着,一边撕了自己一角衣衫,为九忧包扎起来。
九忧想起方才的声响:“塔主确非等闲,看样子,是层层都设了机关阵法。你瞧,宝塔外头那么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说这是座废塔。但这里头,却是干净整洁。”
方如也包扎好了,便看了看这塔内陈设,石几、床榻、书柜……都洁净极了。
“这里有人住?不想让旁人进来?”方如也话刚出口,便立即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他若人在这里,塔里进来了人,他自然知道,他这一身本事对付山里闯进来的宵小绰绰有余了,何必弄这么复杂,动静大了也影响休息啊……那就只能是客居于此了。但客居于此的话,无非是看上了山中的景色,抑或者他是魔门中人,看中了山中的邪气……那既然是客居,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物件放在这里,才须得这般筹谋防备。”
“他不会是魔门中人。魔道修炼,自成一派,最看不惯佛门道门这样的正道清流。这里机关重重,全是佛道章法,不是魔道的作风。”九忧否定了方如也的部分猜测。
两人在宝塔顶层踱步打量。
“九忧,是我莽撞了,还害你受了伤。”方如也怀揣十成歉意:“我……我不知道……”
九忧笑了:“你这十足好奇的性子,若不进来这塔中,恐怕要久久不能甘心的。而且这宝塔从外头看来确实就是一座废塔,打扰塔主,你我也并非故意。这塔主虽非魔门中人,但也定是修道者。他日我得了什么至宝法器,你我登门请罪便是了。”
方如也点点头,突然望见床榻对面的博古矮架之上有一幅画,眼神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九忧,你看。”
九忧看向方如也示意的方向,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画中应是盛夏,女子衣衫并不厚重,很有些飘逸之感。长发及腰,‘如丝如绸。轻纱遮面,却也隐隐能看见如玉容颜。双眉似蹙非蹙,眸子里有疏离凉薄,甚有一番清冷。九忧看着,不由感叹,真是一双灵澈通透的眼睛,他站在画外,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要被这画中人望穿了。
方如也心中也蒙上一层惊异,画中这女子,好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好一双神兵利刃般的眼眸。
她挣扎着将目光从女子身上离开,看向画上一侧,有两行字,她喃喃念道:“不信如来……不羡鸳鸯……这画中之人……应便是这宝塔主人吧。”
“或许吧……”九忧挑了挑眉:“呵,端看这姑娘的气韵,我便信她有这般本事。”
冥王判官相携走出这座离鸳塔后,一路往山腰行去,未曾回头,故而也不曾看见,塔上正有人透过窗棂目送他们离开。
一袭蓝衫又踱步回到画前,修长的手指抚上画中之人的脸颊:“你瞧,见过你的人,都夸你有这世上难得的一双慧眼,这样好的一双眼睛,却错看了我……你……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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