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珹回头,并未看到什么人,只看到一团风雪。风雪包裹着雾气,像是另一个空间的影像,晦暗、诡谲。细细看去,雾中隐约有个人影。
汪珹心头紧了一紧,以他的灵悟,即便不能看清对方的形貌,也当分辨得出他是人是妖,是鬼是魔。
可这团雾气此刻映入他眼里,全然一片混沌。能造这种藏形幻境,对方道行,当在自己之上。怕是来者不善啊……
汪珹冷冷笑了:“这杏州,真是卧虎藏龙。”
雾气中的人影似乎也有笑意:“谬赞了,杏州素来人杰地灵。”
雾中人的声音同他所处空间不同,虽有些虚弱,但难掩清冽明朗,雪球听到便迎了过去,似是高兴,围着雾气转起了圈。
汪珹皱了眉,有些困惑,狼族一向谨慎,对异族极为警觉,可它竟愿意同这来人亲近,真是有趣。
不管来人是何方神圣,不管他令汪珹如何好奇,汪珹现下都不愿同他多做牵扯,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刻不容缓,于是径直问道:“阁下乘风御雪而来,可是有何指教?”
影子语气还是悠然:“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汪珹被这句话刺痛,咬牙沉默,继而转身离开,朝他监军时的驻地再次行去。
雪球看汪珹身形不稳,快步走到汪珹前方,想要驮他,可汪珹始终坚持自己走,雪球示意了好几次,均没有得到回应。
远处又有乌云聚集,天亮时天空尚晴,不久后的此刻又阴了下来,风雪欲来。
汪珹迎着寒风拼力走着,从踉跄到蹒跚,走到原驻地时,只能手脚并用,狼狈爬行。
身后那团雪雾还在,雪球也呜呜叫着,宛若哽咽。
“找到你想要的了吗?”影子又问了一遍,只是这一遍语气不再轻佻,反而沉痛起来。
夙夜奔袭,体力已至极限,原本灰暗的心境在风雪刮骨之后更加绝望,汪珹疯了一般挖着身下的雪土:“在哪?!他们在哪?!到底在哪?!!!”
冰雪和尘沙在汪珹手中飞扬,不久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为什么这样黑?为什么这样黑?!!
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这是……这是……这是焦土……大火燃烧过后,所剩的焦土……
汪珹终于不再控制自己,压抑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啊!!!……“少年人的嘶吼声在荒原上空回荡,仿佛要让天地同悲。
“从你脚下开始……”影子说道:“方圆五十里,皆是如此。只是这杏州连年苦寒,数日大雪将这一场浩劫掩埋殆尽了……”
汪珹回头,狠目望向雪雾之中的影子:“你是谁?!”
雪雾则俯身压向汪珹,其中人影微微探身出来,注视着汪珹凛冽的眸子,汪珹双手顿时握了起来。这袭影子的脸上,明明是有五官的,可汪珹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能堪堪分辨一个轮廓。
影子没有理会汪珹眸中的惊疑,只是微微笑叹道:“气凌七窍,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汪珹一个翻身便脱离了影子的压制,他站起身来,整理了情绪:“晚辈还有要事,阁下若无话说,晚辈就此告辞。”
汪珹擦过雾气,就要离开,雪球似有担心,呜咽两声。
“这样好的一双眼睛……”雾中人望着汪珹的背影,提醒道:“可不要被仇恨遮住了啊……”
听到这句话,汪珹停了下来。
“阁下到底想说什么?”他终究还是回了头。
影子和着风雪又走近他几步:“杏州这两万条性命枉死,原因一旦暴露,国必大乱,不是儿戏。”
汪珹沉吟,影子继续说道:“禁军统领,天隐卫兵士,皆为皇权肱骨,不可摧折。”
“阁下是说?!”
“可是何育章活了下来。不是别人,偏偏是这个年纪不大,却有城府、有毅力、也有胆魄的何育章活了下来。”
“莫非……莫非有人故意纵他,甚至是护他回城?让他将真相带回去?”
影子又笑了:“孺子可教。”
汪珹在心中思忖着,会是谁呢?禁军统领陈宛?不对,他执掌皇城,陛下的安康皇权的安稳便是他的荣华富贵,而且如今他同右相儿女联姻,早已不能回头,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那就只能是天隐卫……可是天隐卫一向忠于陛下,这些年的刺杀行动也造够了杀孽,他们为什么突然转了性,要这样做?……如果是他们做的,那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育章死里逃生,杏州潜光又相隔千里,这一路如若被发现,便是要波及整个天隐卫的。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能是个临时决定,必然是有周密计划的。
影子似乎读懂了汪珹心中所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你难免失了头绪。你之前,难道从未怀疑过吗?”
“之前的事……之前……”汪珹眸子突然亮了一亮:“父亲!”
“汪雷大人尚未入仕还是商人的时候,曾周游列国。为了打通北境贸易,也曾在杏州客居数月。”影子声音和缓,流露出些许赞赏:“如若东楚本朝有谁最了解杏州,最了解都城往返杏州的路线,绝对不是那位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的陛下,更不是韬光养晦沽名钓誉的右相,而是你的父亲,左丞汪雷。”
“父亲……天隐卫……”汪珹喃喃,心绪复杂极了,有惊,有喜,有愧悔,更有悲凄,他同父亲,他同父亲……可是为何……
“回去吧……”影子叹一口气:“去寻找真相,去实现你父母毕生未竟的理想……”
汪珹丹田之中凝了气,却又散开来。
他站定,对影子行了一礼:“多谢阁下提点,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吗?”影子自嘲地笑了:“呵……我或许是一个故人吧……杏州的故人……”
汪珹见他为难,亦不再追问:“萍水相逢,幸得阁下相助,晚辈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缘,必当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倒是不必。”影子笑言:“年轻人,我还有两句话,望你姑且一听。”
“请前辈赐教。”
“世道往往不遂人意,若是满目山河空念远,倒真真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想必也是你父亲的心愿,是这天上地下,很多人的心愿。”
汪珹脑海之中浮现一个温柔娇俏影子,心头酸涩,一时无言。
“最后一句,如若你在人间走至绝境,无处安身,便去大光明野寻我。”
“大光明野?”
“你不知道大光明野?你在争鸣山修道,那人没教你吗?”影子说到这里,自己蓦地轻笑了一声:“呵,也是,他活了那么多年,脑子里还是迂腐一片,他怎么没得抑郁症呢?”
“……”
影子说完,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讽刺的是这孩子内心尊敬的长辈,便也有些不好意思:“行了,没什么事了,快走吧,要下雪了,怪冷的。”
“……晚辈告退。”
影子目送着汪珹离开,看到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雪原那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刚想敛身,一个低头,便看见雪球还在乖巧地仰视着他。
他心中无奈,迟疑许久,还是走出了风雪雾气,影子渐渐清晰起来,但周身还是像渡了一层露水,氤氲蒙蒙。
他走近雪球,一身白衣更胜这北境寒地不化的雪,人也清瘦,但容颜极为俊秀,一双眉眼,比得过这人间万千山河。雪球一时都有些看痴了。
他蹲下来,突然敛了笑意,佯怒起来,一把揪住雪球的耳朵:“我说小殿下,您将来可是要做这杏州之主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叫别人骑在您身上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雪球挣扎着。
“我没……我没使劲儿啊……”青年立马将手松开,难道是久不揪别人耳朵,手上失了分寸?
还在自责,便看到雪球狡黠的笑着。
青年无奈摇头,又给了雪球额头一个暴栗:“你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些小聪明?”
“呜……”雪球眉眼耷拉下来,又有些委屈了。
“竟还会撒娇?”青年简直要气笑了:“真是长本事了……”
雪球委屈更深,青年看它许久,最终还是做了让步,轻抚着它的脑袋:“小殿下,你务必要将我的话听进心里。人心险恶,你将来会成为狼王,代表着雪狼一族无上的尊严与荣光,无论何时,都不能轻易俯首他人。”
“呜呜呜呜呜呜。”
“我知道,那孩子在你小时候救过你的命。雪狼最是知恩图报,我明白的,这次你做得很好。但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要多思量思量,众生皆有定数,而你我皆凡品,如若不能改变什么,便不要横生什么枝节才好。”
“呜呜呜呜呜呜。”
“欸你这孩子竟还顶嘴……我确实也是帮他了,但我能帮到什么,我心中是有分寸的,可是你呢?你还小……”
“呜呜呜!”
“好好好!你不小你不小,雪狼不能说小……”青年显然被雪球气到了,起身就要走:“惹不起惹不起,我要回去了。”
“呜呜呜呜呜!”
“好好好!我不生气……我叫不生气……”青年右手揉上太阳穴:“真是冤孽啊冤孽。雪狼一向沉稳内敛,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冤家。”
“呜!”
“你哼什么?!对了,我同你讲,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料理,你瞧我这现形还现不利落呢,你切莫说见过我,知道了吗?”
“呜……”
“这还差不多。”
迎着乌云,雪狼和青年都奔跑起来。
雪狼奔向了群山松林,而青年则奔向了虚空中,身形越来越淡,终于消失在荒原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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