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运年间,东楚王宫每年都有两次盛宴,其一是直谏台春宴,其二是万寿节赏梅。
当朝皇帝楚瀛生于冬日,正是梅花初初绽放之时,万寿节赏梅便由此而来。
这一天楚瀛着上新制的龙袍,带着十二后妃,和唯一的儿子,去寒梅苑,接受群臣朝拜,祝他万寿无疆。
今年生辰他十分高兴,准确地说,二十年来,他从未像今年生辰这样高兴过。
今年他拔掉了心中的刺,这世上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剜他的心了。
他抚摸着腰间配饰,是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他步伐越是轻盈,身后的妃子们越是害怕。
她们都还记得,左丞大人的妹妹,思贵妃的死状。她并不是死在冷宫之中,或许是求生欲,也或许是不甘心,她衣衫褴褛撞开了冷宫老旧的木门,朝御书房奋力奔跑,想再见一见她的枕边人。
但她没有见到陛下,她死在御书房之前的石板道上,未着寸缕,其上精血纵横,眼睛空洞地睁着,就那样躺在地上整整三日,过路的奴婢、侍卫、宦官,看见她如此形貌都会生出恶心。
被粪车拉走时,她的身体已经硬如石板,在装满了秽物的恶臭大桶里露出脑袋和已然僵直的手臂,像个荒唐又恐怖的木偶。
这便是陛下爱了二十年宠了二十年的女人。
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妃子们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可怕之处。宫里的女人,如果只是看透了情爱,并不可悲,真情素来难求,但还有权力可争。可如今她们连权力都看透了,她们明白了,她们那些所谓的争斗,或许不过是与虎谋皮,这浩浩宫城,每一寸尘土,都只属于一人,而她们竟然妄想在这宫城里,谋求某一处“主人”的位置,这想法多么危险,又多么愚蠢。
妃子们战战兢兢,有人突然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吓了自己也吓了其他妃子一跳。
皇帝站定,回了头,面容浮现切切关怀:“爱妃,怎么了?”
年轻的妃子噤若寒蝉。
“咳……”太监总管清了清嗓子:“娘娘,皇上问您话呢,您怎么愣住了?”
妃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陛下……陛下恕罪,臣妾滑……滑了一下……所以……”
她还没说完,皇帝就打断了她:“无妨,今日乃孤的生辰,爱妃身子不适,还随孤来赏梅宴,难为你了。回去歇着吧,好好歇一歇,没事儿就别出门了。”
这是……禁足的意思?对,是禁足的意思。而且禁足时间不会短,甚至,她会被禁足至死。
想到这里,她非但没有伤心难过,甚至有些高兴起来,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伴于君侧了。
“臣妾……臣妾谢陛下宽宥,臣妾定……定当痛思己过!”她的声音都有些激动起来。
皇帝看出了她的雀跃,眼神瞬间晦暗三分,接着又玩味地笑了:“爱妃这是什么话,步下不稳而已,孤只是让你休息,何曾让你思过?等过两天你身子好了,孤还要你为皇家生儿育女呢。快回去吧,过两日孤去看你,你若还是这样弱柳扶风,孤才当真会罚你呢。”
这个“罚”字用了极重的音,陛下显然不是开玩笑的,妃子脸色苍白下来。
“臣妾……臣妾遵……遵旨。”
皇帝转身,笑容瞬间卸下,苍老的眉眼之间像布了一层雾。
他的耳边似传来一道声音,他认识这道声音,这声音多年来陪伴他朝朝暮暮,他从未忘却。
它遥远虚无,又柔情刻骨。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等等!太子哥哥!楚瀛你给我站住!你听我说,思岚真的很好的,人又漂亮又温柔,你去认识认识,行就行,不行就交个朋友,吃个饭而已,你干嘛这么抵触。”
“交个朋友?本太子缺朋友吗?”
“朋友这种东西哪有嫌多的,而且思岚是大家闺秀,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学有才学,望岚妹妹带我见她的时候,我都要心动了。”
“你心动你娶她,拉扯我作什么?”
“我要是能娶她还轮得到你?!”
“整个宫里,也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就砍了你脑袋!”
“你不会的。”她笑着,眼睛里有恃宠而骄的炫耀:“我遵纪守法精忠报国的,怎么会被砍头。而且就算我犯了错,你也不会罚我的。对吧?”
……
他唇角又弯了起来,寒桥,岁月如梭,我也老了,老到……竟然会怀念年少时你给我的那些酸楚滋味,想起你,竟然还是……恍如昨日一般……
“臣等!拜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康泰!万寿无疆!”皇帝抬眼,原已走至寒梅苑中,众臣正高呼万岁。是啊,他该万岁,因为他是帝王。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入座之后,皇帝环顾苑中。
今年梅花开得真好,枝头还挂着未化的初雪,红白相间,在艳阳里更显夺目。
他又看一眼众臣,禁军统领与右相坐在一起,甚是投机,太子同沈砚共乘一席,君友臣恭。甚好,甚好。
他还想起来,荧辉前两天说,他看中了刑部尚书老韩家的二小姐。他虽是皇帝,但也是做父亲的,难免多考虑一些,他总觉得,这韩二是庶出,亲娘又走得早,怕是担不起将来母仪天下的责任。但今日望去,这韩二举手投足,倒比沈砚的夫人陈婷像样多了,放在这些世家儿女里,也可称上乘。最重要的是,儿子喜欢。这世间最难成全的,往往就是这份喜欢。
“老韩啊。”皇帝笑着喊了一声臣下。
刑部尚书当即拜了一拜:“陛下有何吩咐。”
“你家女儿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陛下,嫡长女名韩娇,今年二十有六,但因眼睛……”
“孤问的是她。“陛下用目光示意。
“庶女韩妩,今年刚满十八。“
“找个时间,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递给司星所吧。“
“陛下……”
“太子也大了,也该考虑立妃了。”
一言落下,韩尚书立刻叩头,感动得几欲落泪:“老臣何德何能!小女何德何能!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啊!”
君臣就这样把酒言欢,今日乐师奏的曲子也好,《高山流水》,大雅之音。
皇帝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微醺之中,跟着乐曲摇曳,高山流水……高山流水……
他自己一个人略微举了举酒杯,轻轻说道:“敬知音……”
赏梅宴会酒正酣然,众人高谈阔论也到了尽兴处。
此时梅园大门处却走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衣,青丝如瀑,玉面一侧沾满了鲜血,宛如嗜杀的罗刹。
他右手拿着雕花石杖,左手垂下,像是拖曳着什么。
他渐渐走近,经过座下众臣,席间传来惊呼。
他身后拖着的,是一具横死的尸体,是禁军的尸体。他的手狠狠抓着禁军的头发,着力之深,额前头皮已经掀起了些许。
在一片惊惧错愕的低吼中,来人笑了:“万寿佳节,汪珹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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