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忧坐在床沿,食指指背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他眼中有柔情,眉头却蹙着。阎罗鬼君是出了名的杀伐果断,谁都不知,阎罗心中其实也有所怕。而他所怕之事唯有一桩,他极怕看见方如也睡着的样子。
她一睡着,就像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样。
她上次沉睡,是初到阴曹时,心伤难愈,魂魄已近崩离,缝魂之术后,昏迷了整整五十七年。
这次她于忆梦之中开启冥府令,汪珹虽未酿下什么大祸,但毕竟也出动了不少阴兵,耗了她许多灵气。
此番奔波归来,她甚至都没有力气见一见忘川戴罪的汪珹,只撤了阿鹿的禁足,便又睡着了。睡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不知这一梦,又要到什么时候……
正担忧着,只见一双眼眸幽幽转醒,睁了开来。
“九忧……”
九忧小心翼翼将抚摸着她的食指收回来,忧心还未从脸上褪去,扯出笑意着看她:“醒了?”
方如也笑了笑,有倦意,更多的是安慰:“饿了。”
“想吃什么?”
“红烧……”
“肘子不行。”
“酱焖……”
“排骨也不可。”
“虾仁……”这次九忧没有打断,方如也继续说下去:“虾仁汤面。”
“好,回头让他们给你做。”
“让楚羡给我做吧。”方如也连忙嘱咐:“放眼整个晚霜町天子殿,除了我本人也就楚羡做的饭还能吃两口。”
九忧无奈笑了:“这会儿恐怕不行,楚羡去天界赴领主之宴了,今年的事儿比较多,很是要商讨一番,怕是得再有个三五日才能回来。算了……呆会儿我去给你做吧……”
九忧这话倒是不假,六界最近发生的事是有些多。
比如东楚丰运年间一代枭雄汪念遗在阴曹做了十七年凶兽,突然暴走,伤鬼无数,下一步怎么处理,地府给出的方案能不能让各方满意。
再比如东楚丰运年间一代名臣沈识之今年除夕也到地府报了到,但不知为何滞留至今,之后又该何去何从,那么大一个清官达不达得到升仙标准,还要不要再轮回几世观察观察。
再再比如魔界那杀千刀的魔君和什么大护法,居然在地府忆梦之中放了怨灵出来吓唬人,该怎么在对方拒不参加领主之宴的情况下让他们知道他们摊上大事了,该怎么有效地制裁他们……
九忧本想在方如也问他发生何事的时候将这些琐事讲给她听听,可没想到方如也只问了句:“楚羡去参加领主之宴?”
“啊……对。”
方如也蹙眉:“你,在这儿给我做饭?他,去参加领主之宴?”
所谓领主之宴,宴如其名,就是六界之中,神、仙、鬼、魔四界首脑人物,每年挑一个礼拜,坐在一起吃吃饭,看看歌舞表演,聊一聊彼此这一年经历的坎坷,讨论并解决一下这一年遇到的难题,最后吹一吹来年发展愿景的牛皮。
这项娱乐活动深受除了本届鬼君和本届魔君之外广大领导人的喜爱。
鬼君还好,也就偶尔请个假,大多数时候还是愿意配合,魔君就比较不合群了,从来不参加。理由?没有理由。
这次九忧没去,原因有二,其一是汪珹沈砚二人都是东楚后生,楚羡的身份摆在那里,让他去陈述解决方案,看一看事情结局,合情合理。其二便是,方如也这样睡着,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他实在是不放心。
可这两者原因,九忧都不大想跟方如也讲明白。
楚羡是东楚开国之君,却也实实在在覆灭了后凉,而方家对后凉之忠,是至死不渝之义,再怎么看得开,也都还是她的家国子民。她如今身子又虚弱,实在不宜对往事思虑过多。
而至于自己对她这点绮念,本是……本是不配的……
“我问你话呢。”方如也看九忧愣神儿,又问了一句:“怎么让楚羡代你去了?”
“……懒。”
“……行。”
“大人。”此时门外响起九忧侍卫的声音:“西海王差人来报。”
九忧略微等了等,发现没有下文,便心中有数了。这侍卫跟了他许久。了解他的脾性,也了解他对判官体弱的照拂,他没说下去,便是这桩事不大适合让判官知道。
九忧看了方如也一眼,方如也便柔柔说了句:“去吧。”
九忧再回来时,脸色难看了一些。
方如也显然看出来,这桩事怕是有些为难,但九忧不说,她也不便问什么。
九忧低头略作思忖,还是开了口:“沈砚投了长眠海,放弃轮回了。”
方如也听了,只稍稍叹惋片刻,但并不意外:“这孩子,也是对自己够狠,长眠海中全是化骨之水,多少大恶之鬼见了都腿软,沈砚一介文臣,也是有胆魄。身后可有什么交代吗?可有什么话要对阿鹿说?”
“阿鹿没有,但是有话留给汪珹。”
方如也面上这才流露出诧异,继而又平静下来:“扶我起来。”
“你睡了整整七天,什么都没吃,不要走动。这桩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去……”
“你先去给我做饭!”
“啊?”
“扶我起来。我要吃饭。”
“哦。”
方如也被九忧食疗了两天之后,身子精神双双大好,颇有矍铄之感,终于决定去忘川看一看汪珹和阿鹿这两个孩子。
现下人间已是春深,天气好,温度适宜,疾病和疫病就少些,自然也是忘川渡魂工作的淡季。
所以方如也来到离渡楼后,便看到孟婆坐在竹桌之前读书,阿鹿在地上扶着,汪珹踩着高木架,擦拭归纳竹简卷宗。
“这两个孩子,孟婆用的可还顺手?”方如也打趣问道。
关有暮轻抬眉眼,不卑不亢:“还不错。”
忙碌的两人转身看见判官身着朝服而来,便知道鬼面獒大闹忘川之事许是有了结果。
汪珹回到地面,同阿鹿一起,双双行了礼。
一个俯身后,汪珹又走到方如也跟前,抱拳一拜:“忆梦多舛,多谢大人相助于我,此番恩德,汪珹必当相报。”
“哦?”方如也扬眉一笑:“如何相报?”
“嗯?”
汪珹说要报恩,并非戏言,他只是没有想到判官大人这么快便有这方面需求。
刹那迟疑后,汪珹回道:“但凭吩咐。”
“想学剑法吗?”方如也笑容有了些深意。
“嗯?”汪珹又是一愣。
“无妨,你先想想。我还有其他事要交代……”此时有双手搀上了方如也的手臂,她转头,看见九忧一双关切的眼睛:“你也来了。”
“方才楚羡传音回来,事情又有了些变动,还是我来说吧。”
“好。”
众人又向九忧行了礼,九忧只点了点头,看向汪珹:“第一桩事。汪珹大闹忘川,按照律法,当受百年阴雷劈打之刑,但考虑到其生前种种,当中苦衷,加之执笔于领主之宴一番雄辩,改判罚为三百年苦役,因判官于忆梦中倾囊助你,为了避嫌,晚霜町天子殿只能袖手,执行地为长眠海,也就是说,你要去西海王手底下做三百年苦工。你可还有申辩?”
听闻“西海王”三字,在场之人除却汪珹都深吸一口气。
汪珹向阿鹿投出一个疑问的眼神,阿鹿余光瞥一眼冥王判官,发现二人没有制止,便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西海王东方大人是咱们地界两大风流人物之一,传闻……只是传闻哈……他老人家极好男色,就职阴曹这些年里,不知道多少绝色男鬼为之倾倒……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把持住的。”
汪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哦对,我补充一下。”方如也又说道:“这三百年,是没有俸禄的,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两个之中,是需要阿鹿养家的。”
汪珹眉头又紧三分。
阿鹿倒是一脸不在乎,拍了拍汪珹的肩膀:“我现在是天子殿领刀鬼吏,收入还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地府除却判官大人和孟婆大人之外最有本事的独立女性,你放心,我养得起你。”
说完她还颇为骄傲地看向判官孟婆,企图寻求认可。
方如也看看自己瘦弱的身子骨,又看一眼旁边的九忧,摆了摆手:“呵……我不算独立……”
关有暮则回想了这些年里忙得她猪狗不如的工作量,也摆了摆手:“呵……我不算女性……”
九忧闻言,颔首笑了,瞥见汪珹愁眉不展,联想到那于长眠海自裁的年轻人,神色又凝重起来:“第二桩事,沈砚……自尽了,放弃了轮回……”
说完这句,刚才还有些欢脱的气氛立即沉郁下来,汪珹喃喃:“他……怎会……”
“沈林在无间炼狱之中受刑,沈砚提出想去看一眼父亲,许是炼狱之景有些可怖,他为人子,难免伤情。走出炼狱后,便向西投了长眠海……”
阿鹿低了头,鼻子生出了酸意。
“沈砚走前,有几句话留给你。”九忧看着汪珹说道:“他说沈识之殉的,是心中之道,而非往事和故人,求仁得仁,没有遗憾。”
汪珹沉默许久,只道一句:“倔强如初。”
汪珹和沈箴还未从伤感中抽离,便听判官问了一句:“想好了吗?”
汪珹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才我问你想不想学剑法,答案你想好了吗?”
“我……”
“我知道,你自学学得也不错,御剑诀第九层万剑归元,莫说你这种独立剑客,即便是剑道名门,受过专业训练的,悟到的也极少,你确实很有天赋。但剑门一脉,基本功很重要。你没什么根基,所以虽然悟道高深,可也太过虚耗自己。剑术问世之时,初初目的在于强身健体,你这样,终究是本末倒置了。”
“我……”
“是这样。”方如也不理会汪珹迟疑,露出些许骄傲神色:“你同本座也交过手,当知道本座还是有些本事的。可惜啊可惜,本座英年早逝,没来得及收什么徒弟,这绝世的武功就此零落,啧啧啧,真是天下第一等憾事。年轻人,本座看你根骨奇佳,天赋异禀,你要不要跟着本座学剑法?”
“我……”
“你不想?”
“不是……”
“你觉得我不配?”
“晚辈不敢……”
“那你是?”
“晚辈少年拜入争鸣山,师尊亦待念遗不薄,念遗自当……”
“青鸾?”方如也目光之中露出讽刺:“那个老匹夫?”
“呃……大人,晚辈很是敬重师尊,还望您……”
“咳咳……做我徒弟可以每月增加四日休沐同阿鹿在一起哦~”方如也抛出杀手锏。
“……”汪珹十分挣扎。
方如也见他这般,叹一口气:“汪珹,这九泉之下也与人间一样,有百姓要护,有大道要守,你非池中之物,早做决断才好。”
汪珹思虑半晌,终于单膝跪下:“晚辈汪珹,愿拜大人为师。”
方如也喜笑颜开,搀他起身:“欸~这就对了。”
之后,她从广袖之中抽出一柄长剑,收起先前所有戏谑,面容之上浮现某种感慨,还有某种希冀:“我们寻芳山有规矩,拜师收徒,做师父的要用最好的玄铁,给徒儿淬一柄长剑。呐,这是你的。”
汪珹接过来,面有惊诧,因这宝剑的精致程度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剑鞘同醉世有几分相似,仙鹤腾飞,杏花作云。剑穗之上,则是一枚极好的血玉。
仙鹤这一脉生灵,于汪珹有些不同的意义。他在争鸣山时救助过许多落单受伤的白鹤;阿鹿走后,他孤身料理天隐卫、拨乱反正那几年里,同他相伴的也是几尾白鹤;甚至最后身死宅中,也是白鹤守他尸身安宁。所以看见剑鞘如此,他顿生亲切之感。
再拔出剑身,则是锋利生寒,隐隐浮光,他手指刚想触一触剑锋,还未碰到,便感到剑风凌厉,指腹竟已有了痛感。当真是绝世神兵。
他有些意外地望向方如也:“大人……”
“喜欢吗?”
“这太贵重了,晚辈……”
“青鸾只学了寻芳一脉剑道皮毛,没有学到筋骨。寻芳师徒,最重信任。他杂念太多,端着一套道德仁义,做得却净是误人子弟之事。你也莫怪我指摘他,端看你同沈砚用剑招式,他该同我寻芳山有些渊源,论辈分,他怕是要喊我一声师祖奶奶。”
“寻芳山……”汪珹注意到了方如也话中反复提及的师门出处,蓦地眸子一亮,继而又自嘲地笑了:“怪不得,昔日晚辈惨败于忘川,原是毫不冤枉。”
方如也同样笑了笑,正式宣道:“自今日起,汪珹每七日中,四日于长眠海服役,两日于晚霜町习剑,一日休沐,翻阅武学典籍,夯实根基。不得迟到、早退、请假、缺勤,若非三司之令,不得踏出阴曹半步。听明白了吗?”
“是。大人。晚辈明白了。”汪珹俯礼答道。
“还叫我大人?”方如也撇嘴一问。
“哦……”汪珹反应过来,改了口:“是,师父,徒儿明白了。”
这声“师父”一出,方如也颇为受用,忍不住笑着伸了伸拦腰。
“对了。”汪珹想起来:“师父,这样好的一柄剑,可有名字?”
“哦名字啊。”方如也又兴致勃□□来:“我呢,取了两个,你挑一个你喜欢的。一个叫来福,八方来福的来福;另一个叫大顺,六六大顺的大顺。怎么样,是不是很吉利,很大气,很称你我师徒二人的气质?!”
“……是……很好……”汪珹咬了咬嘴唇,向阿鹿投去一个求救的目光。
阿鹿也一脸为难,憋了半天,说了一句:“阿珹……那个……古话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方如也当场就拉下脸来:“你这孩子,这说的叫什么话……“
“呵……“九忧则难得笑出了声。
阿鹿从未见冥王这样笑过,一时竟有些看呆了。汪珹站在她身边,看她一副出神样子,忍不住摇头,低声说道:“你变了……”
“识途。”九忧并未将一双小儿女的亲昵放在眼里,径直说了这样两个字。
“什么?”汪珹一时没有听清。
“这柄剑的名字,叫识途,如何?”
“识途……识……途……”汪珹在心中反复思忖,最后笑了:“好名字。多谢大人。”
刚道完谢,汪珹抬头就看见方如也盯着自己,瞬间觉得后背密密麻麻一层凉意。
他吞了口唾沫,轻声补了一句:“小名大顺。”
方如也这才又露出笑容:“甚好。”
此间事了,方如也又去补了几天回笼觉,再起床时,阴曹一切都如以往井井有条。
珹儿和阿鹿在长眠海边为沈砚立了衣冠冢。
楚羡也从天界回来了,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天界那帮人为人处世向来做作,楚羡又是个极不做作的人,此行不甚愉快也是情理之中。
方如也自己也开始制定对汪珹的授课计划,毕竟第一次收徒,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很重视,也很有激情。
此时将将入夜,她正于书房烛光之中兴高采烈挥毫泼墨,没过多久,阿鹿便来了。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方如也一听,心下一沉:“可是我那爱徒又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了?”
“哎呀不是!是天界,天界来了好多人,在咱天子殿大门口闹起来了。”
方如也这才把手中的笔放下,拖过外衫披在身上:“这么晚了,他们来作什么?通知冥王大人了吗?”
“已经差人去了。”阿鹿急忙答道:“他们说是来找执笔大人,非要执笔大人给他们个说法。”
“楚羡?”方如也穿好衣裳,同阿鹿一道往外走:“楚羡一向能言善道,领主之宴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才对。”
“他们说执笔大人绑架了他们天界一个仙女。”
“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