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鲤鱼、西湖醋鱼、滑鱼片、溜鱼段、菜心鱼头豆腐汤……
茶几之前,露珠儿举着筷子,不知从何下手。
楚羡端上最后一道小菜凉拌鱼皮,便将围裙解下来,坐到露珠儿身边,拿过她的碗,给她盛一碗汤。
露珠儿却把悬在半空的筷子放下了,目无波澜看着楚羡。
楚羡将汤碗放到她面前,笑了笑:“怎么,不合胃口?我记得你以前最喜吃鱼。”
露珠儿这才回忆起之前,她在人世时,出门同朋友相聚,总是要吃鱼的。但那是因为,小时候吃鱼被鱼刺卡了一次,正巧在喉管通气处,险些丧了性命,从那之后,如朝便不许她吃鱼。
她从往事中抽离,望着此时的楚羡,他还在殷勤的为她夹着鱼肉。
“楚羡,别折磨自己,只是得不到而已。“
楚羡手中的筷子也停下来:“什么?”
露珠儿叹息一声,她之于楚羡,大概就是彼年她所向往的鱼肉珍馐之于她自己罢了:“你不必如此的。不必为我做羹汤,不必顺着我的喜好,更不必处处小心,在言语上纵容我。你心结难解,说到底,只是不曾在最想要的时候得到我而已。这样的小事,又是何必……”
“啪!”筷子摔到桌上,碗中汤水都翻起了浪,可楚羡声音之中依旧透着柔情:“我这里有些好酒,我去取……”
楚羡起身朝外走去,打开门时,看到门外三人,冥王的手还挂在半空,似是要叩门。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方如也上前一步:“你眼睛怎么了,怎么这么红?”
问完这句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合适,这一天一夜郎才女貌的,做些值得熬夜的事情也正常,你说她多这句嘴作什么……
“没事,我去取些酒来。”
楚羡经过关有暮时,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多年以来,心怀龃龉的两人,竟在此刻,因为露珠儿,达成了某种默契。
关有暮再看向露珠儿时,发现她亦在看着自己。
她腿上有些绵软,努力向前走着。
露珠儿没有动作,只玉面含笑,望着来人。
九忧方如也望着她们二人,心生唏嘘。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最难面对的场景,或许不只有离别,还有重逢。
关有暮坐在了方才楚羡的位子上,看着露珠儿碟盏之中堆叠如山的美食,眼中泛了泪光:“我记得从前,你总是躲着如朝,同我相约偷偷去酒楼吃鱼喝酒。”
露珠儿眼眶也红起来,点了点头。
“珠儿,留下来吧。如朝也在这里。”关有暮神情切切
“如朝?”露珠儿此刻才像个活人,听闻这个名字,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满满都是焦急和担忧:“他还在?他还好吗?”
此时楚羡提了两坛酒,刚巧走进来。
关有暮抬头看他一眼,对露珠儿说道:“百年前,楚羡将他从炼狱中赎出来,送到了我身边。”
“赎?”露珠儿并未着急感谢,而是注意到了这话中的隐衷,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楚羡:“用什么赎的?”
楚羡摇了摇头,拿出几个杯子,给它们涨酒:“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露珠儿目光又寒凉如初:“不足挂齿?怎会不足挂齿?入炼狱者,连轮回都堪忧,要用什么赎,才能换他留居地府?”
楚羡满饮一杯,委屈又带着怨怼地望着露珠儿:“怎么?不相信我有这般本事?觉得我们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感动?愧疚?”楚羡顿了顿,似在整理情绪,可是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满是颤抖:“那你就报答我,留在我身边,不要时时想着逃走!”
“你……”
九忧望着剑拔弩张的二人,不想他们再这样无谓争执下去,便开了口:“神脉。”
露珠儿望向倚在门框上的九忧:“什么?”
“两百零三年前,东楚开国之君升阳皇帝驾崩,星盘移位,神界异动,天尽头云门大开,迎来一尊新神位。可他径直来了地府,抽了自己的神脉,废去全身功德,换炼狱中一名罪人从头来过的机会。”
“……”这番话掷地有声砸下来,露珠儿和关有暮都陷入沉默,这桩事情,莫说露珠儿,就连关有暮都是不知道的。
“那个……”
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方如也早就入了席,津津有味吃着全鱼宴。
方如也咽下口中的滑鱼片,打破了现下的尴尬氛围:“如朝是谁啊……”
所有人都望着她,但没有人说话……
“嗯……”方如也咽一口唾沫,看着露珠儿,试探问道:“可是仙女妹妹你的情郎?”
楚羡和关有暮同时黑了脸,关有暮冷冷答道:“我的情郎。”
“哦……哈哈哈哈哈这样啊……”
方如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她们先前的对话就有端倪了,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二女争一男的戏码,这不就为了缓和气氛吗,你说她多这句嘴作什么……
“那什么……”方如也硬着头皮,求救地看了九忧一眼:“九忧快过来,吃饭吧……这么多菜,别浪费了……”
楚羡没好气白她一眼:“你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九忧坐过来,看着楚羡:“她是你上级,注意尊卑。”
楚羡又白了九忧一眼。
争当众人有些不知所措时,露珠儿却不再气闷,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让在场之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露珠儿不笑时,冰肌玉骨,面如北境高山上不化之雪,可这一笑,眉眼弯起来,便是三春暖风,徐徐而来,揉搓在心上,生出一阵阵的痒。
方如也登时便觉得,抛开才华气韵往事纠葛,单凭这副皮囊,楚羡将她牢记在心上,也是应该的。
“你真的交到了很好的朋友。”露珠儿对楚羡说道,继而低头泯一口酒,浅尝一下,面露惊诧,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酒不错对吧。”方如也满脸骄傲:“我徒弟酿的,这一味还不算什么呢,他的拿手佳酿忘年,那才是入口惊喉,一醉方休。你若喜欢,他过两日回来,我让他新酿几坛,月末便能喝上首味。”
“判官大人客气了。”露珠儿听出了方如也话里话外的意思,判官似乎也想让她留下来:“昨夜我听见声响,可是我那些仙界同僚来闹事了?他们并非歹意,只是我见处境艰难,着急了些,还望冥王判官海涵。”
方如也大度一笑:“嗨,没什么,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流程上麻烦不少。”露珠儿又将话接过去:“想必二位也想早些了结这桩事……”
露珠儿说着,一个弹指,掌心浮现一个光点,她将光点捉住,然后右手在胸前捻出一朵花:“不知仙界的法术,在地府用不用得……”
话毕不久,楚羡卧房顶梁之上,缓缓浮现一个硕大漩涡。漩涡初成,狂风乍起,将六人发丝裙摆吹散开来,可不知为何,风势渐小,漩涡又似是要消散的模样。正值此时,只见楚羡捏一记剑指,一道白光注入漩涡,刹那过后,漩涡汹涌如初,垂挂下来,又经片刻,风声熄灭,漩涡化作水波,水波渐平,最终成为一面镜子。
“白驹之镜……”九忧喃喃。
“冥王好眼力。”露珠儿指尖放松下来,又看楚羡一眼,似是感激他灵力相助。
楚羡无言,端起了酒盏,同其他人一起,看向镜中。
此刻镜中光景,当是一个深秋满月之夜,远山之上满目红枫,将月光衬得更加澄澈明亮。
山脚下是一座壮阔的庭院,亭台楼阁,回廊曲径,交相错落。不一会儿,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长夜的静谧安宁。
露珠儿眼中有了柔情:“这一天如朝出生,同样,也是我的生辰。这声哭啼应是我的声音,我听爹娘说,我小时候总是哭闹,而如朝一出生便是笑着的。”
“原是这样,你同那位如朝公子,竟是龙凤双生。”方如也听露珠儿说着,也不忘对这镜中夜景赞美道:“这里风景真好。”
“这是逢城。”
“逢城?”九忧惊讶道。
这逢城有些来头,逢城处于后凉西境,靖安帝前,曾是邻邦伽月国的一个附属部落,名叫土木浑。
靖安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土木浑发生政变,多年纷争不得其果,闹了十数年才平息下来,在靖安帝登基之后归顺了后凉,得靖安皇帝赐名,是为逢城,掌权家族家主,亦被册封为逢城王。
“你是……”九忧心中有了猜测,这般豪气的居所,露珠儿不会是平民家的女儿。
露珠儿幽幽答道:“后凉靖安帝后,朝堂之外,三大世家并立江湖,陶山万俟氏,黛州柳氏,逢城云氏。我小字露珠儿,名云暹,我弟弟字如朝,名云茧。如朝一生,留名于史,是因其……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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