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重庆府嘉陵渡口。

这日天光还未大亮,天地只见只见一线微光,太平军主力便已尽数集结于嘉陵渡口,只待渡江东进,南下湖广,向金陵应天府一路攻去。

太平军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他们本计划于一月前顺江东渡,可这雄心勃勃的计划却在小春等人的阻挠之下,硬生生被拖延了如此之久。

而此时此刻,定中军之外危已平,陈寿之内乱已除,俞连决与严钧终于摆脱了四川的桎梏,得以向更广阔的天地率军挺进。

进军之前,无非是要进行一番气势恢宏的点兵、血酒入喉的摔杯之盟,熊宽立于严钧右手下第一位的尊位,却竟显得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慷慨激昂地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熊宽却呐呐比着口形浑水摸鱼,将士们豪气仰头饮尽烈酒,摔杯为盟,熊宽还怔怔地将酒碗紧握在手中,直到身后手下第三次提醒他,熊宽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将酒碗掷地。

“熊统领神思不主,是有何心事吗?”俞连决的目光落在了熊宽身上,熊宽蓦地一抖,而后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不、不,没有的事,只是想到太平军如今的声威,心里激动而已。”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熊统领因此前之事,心中颇有芥蒂呢。”俞连决昔日哪里会如此说话,他向来是看似最温和而内敛的人,可他今日话里话外都有些夹枪带棒了。

似乎是从永州之屠开始,俞连决的心性便已经不复昔日的宁和了。

“我......怎敢......”熊宽呜呜咽咽地搪塞过去,可他额角分明有一滴冷汗缓缓滑落。

这也不能怪熊宽,近日来种种风波已叫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哪怕是俞连决一句风轻云淡的敲打,也叫熊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不是因为他敏感,而是因为——

他是真的心里有鬼。

熊宽的咽喉滚动一瞬,他避开俞连决的目光,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掌中的神秘物什。

这是十九给他的东西,十九说,只要他拉响这个东西,埋伏在嘉陵渡旁的定中军大军便会一举而上,与他里应外合围剿太平军。

熊宽自然知道这险而又险,可富贵险中求,若是能成,他便是平乱的第一等功劳,当受朝廷嘉奖入朝为官,若是不成,他便率军突围,也好过成为俞连决手下一条不明不白的亡魂。

有时候熊宽会想,当时同陈寿加入太平军,这一切是不是从那时起就错了,若是没有加入太平军,他与陈寿还在逍遥自在地做着山大王,说不定帮朝廷镇压了太平军后还能得个封赏......

哪里像今日,威风不再,苟惜性命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正这般出神地胡思乱想,太平军的舟船却已开始入水了。

“哗啦——”白浪翻涌,涛声迭起,先行开道的小舟依然入水,而后只听“轰隆”一声浪鸣,一座巍峨楼船也已入江。

太平军按照安排依次上船,各营各部皆有划分,秩序井然分毫不乱。

所有人都精神奕奕,雄心勃勃,唯有熊宽冷汗涔涔,东张西顾。

船都入江了,埋伏在嘉陵渡的定中军怎么还不出手......

似乎是回应着熊宽的心声,就在熊宽心慌意乱之时,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羽箭跨越千人万人,“咻”地一声穿风而过,狠狠地钉在了俞连决身边三寸不到的土地之上,诡异的一瞬静默之后,定中军的战鼓与号角声便紧接着吹响。

“嘟——嘟——”天地之间回响着古朴而嗜血的轰鸣,漫山遍野的定中军旗帜从嘉陵渡方圆十里外处的山丘之上滚滚而来!

“轰隆——”“嗒、嗒、嗒!”旗帜翻飞,马蹄轰鸣,尘埃四起之间太平军难以看清敌人的真容,但只凭这声音与旗帜,粗一估略竟有万人之多!

永州一战,定中军不是已经被打退到黔西了吗,哪里又多出来这样气势汹汹的定中军,还埋伏在太平军渡江的渡口边?

“唰!”“刺啦!”到底是久经沙场,舟船上的太平军将士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便也很快拔出武器,列阵以待。

他们昔日能屡破定中军,今日也自然可再次败敌!

可恰在此时,只听“咻”的一声利箭穿云之声,而后便是“啪”的一声爆炸巨响,一支穿云箭腾空而飞并在半空炸裂!

那爆炸声离他们太近,那支穿云箭分明就是从他们的阵营中发射出去的,以至于他们的耳膜都在鼓噪轰鸣!

一瞬的耳鸣,一瞬的怔愣,就在太平军尚未回过神来时,早已与定中军串通好里应外合的熊宽,趁此机会怒喝一声,拉紧弓弦!

弦绷势蓄,尚在岸上的熊宽与其分散各营的手下各持火箭,趁太平军怔神之机,万箭齐放!

“咻——咻咻——”箭雨之中,定中军将士出于求生的本能举起盾牌,可令他们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如鸦潮般遮云蔽日的羽箭却并不向他们射来,而是——

粮船......

俞连决与严钧一瞬之间瞳孔骤缩,他们想阻止,可离弦箭从不回头,更遑论那火箭的焰火,已然钉在了粮船的门板之上!

“哗啦——”一星火种飞溅,而粮草易燃,转瞬之间六艘粮船便已被火焰吞没!

火焰还在蔓延,东风愈烈,于是那火种凭风而起,溅落在紧密相邻的其余船只之上,火海借木风之力顷刻猛涨,方才还威风凛凛纵横江水的太平军船队,霎时间便被湮没在了摇曳的烈烈火风之中!

憧憧火光倒映在熊宽凶煞的眼中,他却觉得快意,只见他仰天大笑一声,而后猛地拔刀在手,向那在火海中挣扎的俞连决万般解恨地啐上一口:“去你他娘的俞连决,还和老子横,今日我便要你为我兄弟偿命!”

“都给我拔刀杀了太平军这些崽种!杀一个朝廷赏十两白银,杀十个朝廷赏爵一级,老子要另谋出路,不为你们这些天杀的卖命了!”刺鼻的焦味传到熊宽的鼻中,熊宽只觉得那是俞连决被火活活烧死的味道,他笑得更加残忍,“都给老子上!!!”

一声令下,加之那诱人的封赏,熊宽手下一众唯利是图的小人当即双目放光,举刀向火海中的舟船扑去!

“叮咚!”“铿锵!”“刺啦!”刀兵相接,金石相撞,几近妖邪的红火之中,黑沉的人影张皇搏杀,宛如一幕受人操纵的诡异皮影。

“杀啊——”熊宽的双眼被火光映照得猩红一片。

杀啊,于是一个又一个人影倒下。

杀啊,于是一条又一条生命落水。

杀啊,于是残肢断臂头颈相离活生生一场人间炼狱——

杀啊......

内外呼声震天而鲜血飞溅,嘉陵江面不知是被火光照映得通红,还是被鲜血染成了一条滚滚的血河......

风声渐息,而火焰也随之渐渐偃旗息鼓,一片狼藉的土地与江河之上,熊宽持刀而立,仰天长笑。

“哈——”熊宽笑啊,他怎能不笑?他手刃仇敌、一举功成,不仅保住一条性命还另有前程万里,他笑得近若癫狂,“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身后,骑兵马踏黄尘,如山涌来;而他身前,火焰渐熄,烟雾渐散——

大笑中的熊宽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却在霎时间猛地后退一步,目眦尽裂!

“咣当!”那柄饮血的重刀似是不堪重负,于是直直地、宛如一条僵死之虫坠落在地、倒地不起,只留下一声腐烂的回音,孤魂一般游荡在嘉陵渡口的江风之中。

熊宽眼中血丝爆裂,他抽搐之间跌坐在地,那颤抖的手直直地指向前方——

“呼——”最后一息轻微的风吹散了刺鼻的烟雾,所有的遮挡都被吹散,嘉陵江上,那除了边缘有被焚烧痕迹、除此之外皆完好无损的太平军舟船便显露了真容!

火焰没有席卷太平军的木船,也没有打散太平军的舟船队形,数根潜藏在江面下的玄铁锁链浮出水面,将太平军的舟船紧紧连在一起,任凭火海风潮,也自岿然不动。

而太平军的船面之上,俞连决缓缓跨过遍地尸首——那不是太平军的尸首,而是熊宽手下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双洁白的靴履踏过蜿蜒的血水,穿过遍地的嚎啕哭咽,带着凛冽的死亡的风,最终停在了熊宽的身前。

“嘎吱。”熊宽眼珠转动之间发出轻微的挤压声,他的目光缓缓上移,俞连决那张横亘着醒目血痕的诡异面具便出现在了熊宽眼前。

那是谁的血,是陈寿的血,还是他手下的血,亦或是、亦或是——

他自己的血?

“砰!”熊宽胡乱地捡起手边的兵器向俞连决砸去,可俞连决的身形几近鬼魅,那兵器只空空地落在了地上。

熊宽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他如同见鬼一般地逃命,他不知道事情为何在一瞬之间天翻地覆,他不知道为何败的不是俞连决而是他自己,可熊宽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他现在只想逃命,于是他向里应外合的“定中军”骑兵尊严尽失地求救——

“救我、救——”一个“我”字硬生生地卡在咽喉之中,熊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没有定中军,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那土司首领杨汶率领着手下骑兵,嘴角挂着残忍而戏谑的笑意,将他最后一条退路也彻底阻断!

那些说好要来支援熊宽的定中军早已做鸟兽散了,从来没有万余定中军埋伏在嘉陵渡,真真正正与熊宽相应和的,只有寥寥几队不知所踪的人马,与被太平军斩杀在地、身负数重旗帜与百斤铜铃的战马!

怪不得那旗帜漫山遍野,怪不得马蹄声震耳欲聋......

十九骗了他,定中军骗了他,定中军被打散之后根本无力回天,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做赌!

“砰!”一声沉闷的声响宣告了熊宽的完败,他双目呆滞地跪了下来,而太平军将士已手持长戈,将他围困在锋刃之中!

“‘粮船’里装的并非粮草,而是茅草,舟船事先都涂上了防火的漆料,并锻造了可以相连的锁链。”俞连决挥了挥手,于是太平军将士为他让开一条小道,他缓缓走近熊宽的身边,耐心地为他解答着心中的疑惑,“你身边那个定中军的人,我本来想将他抓来让你指认的,可惜让他跑走了。”

“我只是想试探你,看你会不会真的背叛太平军,与定中军内外合谋。”俞连决的语气舒缓而又危险,其中似乎还交杂着几分哂笑,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看面色阴沉的严钧,“你看,我早说过了——”

“他是叛徒。”

不用俞连决来激他,严钧自己便已经怒不可遏了。

弯刀振血,刀面反射的凛凛日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直直刺向熊宽血丝密布的双眼,熊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与绝望,他痛哭流涕着向严钧求饶:“不,我不是叛徒......我只是、只是听信了定中军的谎话,我......我该死、该死!”

他一边说着“该死”,一边狠命地扇着自己巴掌,满含着铁锈味的血溢满口腔,熊宽却不停下,他涕泗横流,狼狈至极。

可无论是他求饶,还是磕头,严钧的步伐都没有慢下一分,那悔不当初的含糊哭咽,甚至让严钧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刺啦——”刀刃破空,严钧没有丝毫犹豫地径直挥刀,那柄饮血无数的弯刀便以万钧之势直直砍向熊宽的脖颈!

“噗嗤!”鲜血如箭四射!

“咔擦!”白骨寸寸尽断!

“砰!”一颗死不瞑目的恶徒之首,砰然落地。

鲜血溅入了严钧的眼中,他轻轻地闭上双眼,力竭地呢喃了一声:“叛徒。”

俞连决看着严钧,作为师长,作为朋友,他本应该在此时站到严钧的身边,拍一拍他的肩,与他共勉而行——

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严钧一丈之远的地方,淡淡地说了一句:“叛徒已经除尽了,我们要走了。”

“不从嘉陵渡走吗?”严钧问道。

“嘉陵渡只是引出熊宽的幌子,况且我总觉得定中军或许没有那样简单,他们或许会在别处设伏,嘉陵渡口已不是万全之策。”俞连决道,“而且,此次与熊宽里应外合的定中军,更像是一个引子。”

一个引出更大阴谋的引子。

“那我们又该去哪里?”严钧抬手擦去了脸上的血痕,他左颊上的青龙似乎有些暗淡下来。

“南下,我已在别处渡口安排好了舟楫。”俞连决道。

严钧哼笑一声,他点了点头,再没有看俞连决一眼,只是自顾自向前方走去:“你安排好了舟船,我却一无所知。”

“先生,我应当夸你神机妙算。”

俞连决沉默半晌,他眼中风云翻涌,最后只轻启唇舌道了一句——

“不敢。”

在俞连决的整顿之下,太平军很快重整完毕,向南方渡口进发,行进之间,俞连决看着自己身后的杨汶,似是颇为赞赏地向他点了点头:“此次擒杀熊宽之功,杨首领功不可没。”

杨汶爽朗一笑,向俞连决拱手道:“杨某平生最恨的便是叛徒,只当是为天下除害罢了,哈哈哈!”

“杨首领高义。”俞连决笑道,“若太平军中尽是杨首领此等忠义之人,那么这天下于太平军而言,不过唾手可得了。”

“不敢当,不敢当。”杨汶自然而然地发问道,“只是在下不知,眼下这大军是要往何处去啊?”

军中机密,难与外人道也,可经此一役,俞连决似是彻底信任了他:“南方仅有两处渡口可渡,一为白龙渡,二为秋陵渡,我军选在白龙渡渡江东进。”

“哦,原是如此。”杨汶神色如常,只不过偶一垂眸,眼中似有精光闪烁,“可我总觉得定中军不会善罢甘休,倘若他们在白龙渡设伏,又当如何?”

“我已遣人马混淆定中军视线,叫他们以为我们将在秋陵渡渡江。”俞连决道,“此等机密,不过严将军与你我二人知晓罢了,我三人不说,任凭定中军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料不到的。”

“我可以相信你吧,杨首领。”不是疑问,好像只是一句打趣的玩笑。

可杨汶的脸色却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哈哈哈,自然,自然。”杨汶笑道,“杨某愿为太平军效力,早已许下誓言,先生大可放心。”

“我知道杨首领是值得相信的人。”俞连决一震缰绳,他座下马儿便跑得更快了些,于是杨汶便被甩在了俞连决身后,只有一声轻几近于无的絮语流淌在风中——

“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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