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正是热的时候,哪怕是夜间赶路,地气蒸腾起来也让人觉得烦躁的要命。
前方小小的一间破旧客栈里亮着微弱的火光,像深海中的灯塔一样的引人注目,寻春拖着身体走过来时就注意到了早已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他们身着盔甲佩着长刀,浑身泛着血腥气和杀气,一看就是战场上下来的人。他本该立刻转身离开这里,可他需要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休息。
那几人见他进来本是充满警惕,可一看见他瘸着个腿又衣衫褴褛,身量瘦削的落魄样子,便又放下了警惕转过头去继续吃喝。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分割两地正和寻春心意,他太累了,累的感觉自己再多走几步路都要随时咽气死掉的错觉。所以他给自己捞了根凳子,将头搭了上去休息。他并不怕他们走过来一刀砍掉他的脑袋,只想安心的睡一觉,但是身上细密的疼痛拉扯着他的神智,只能是昏昏沉沉的眯着靠在那里,盯着那一簇火苗模糊的跳动,变成一个诡异扭曲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寻春感觉到眼前忽的暗了下来,那种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感觉过于明显,使他本能的清醒过来。精疲力尽的睁开眼,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个碗站在他面前。那人嘴里念叨什么寻春根本听不清晰,看他满脸疑惑,便用手指了指手里的碗,口齿不怎么清晰说:“羊羔,小羊羔。”
昏暗的火光里,那碗泛着油脂、热气腾腾的汤羹确实很诱人,寻春有防备心却也没有多少,他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可图的,顶多是烂命一条。道谢接过后正准备吃两口安抚一下空荡许久的五脏庙,却不想被人从身后连人带碗一脚踹翻磕在地上,那个踹翻了他的人从他头顶飞越了过去,他倒是没注意到身后的小隔间里还藏了个人。
衣着华贵的少年怒睁着双眼拔出刀,嘴里咒骂着跟他们同样的话语,挥刀便向对方砍去,旁边三个静静坐着吃肉的人本来是看好戏的看着同伴送汤给那个瘸子,没曾想又跳出来一个人,见同伴被攻击立马围过来帮忙。五个人乱作一团,只听见兵器乒乒哐哐的撞击声,寻春坐起来缩着身子小心的抱着瘸腿看着他们打,只是可惜了他今晚又没饭吃了。
少年看似瘦弱,但骨子里有股疯劲,抡起刀来是一等一的狠,他好像有无处发泄的怨气和怒气,那个走过来递碗的人正好是点燃了他,这些负面的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手中的刀奋力一击将其中一人的武器打飞,掉在地上发出“铛哐”一声响,在这夜里格外的大声。哪怕身形之差再大,他们也不再轻视他,目光交流间将少年团团围住,同时出击。
再狠厉的少年也只是一个孩子,再狠也狠不过四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不多时就在他们默契的围攻中败下阵来,刀被踢向远处,困在那四人脚下挨踹。
或许是出于同族情谊,他们没想要他的命,咒骂着踢了一会儿,少年没了动静,四人也就不再理他,继续回到位置去吃喝,整个过程中他们连看都没看一旁坐着的瘸子一眼,像是笃定了他不会帮忙一样。
“你还活着吧?”寻春并不是真心想管他死活,只是出于象征性的询问。
那边好一会儿才传来微弱的声音,但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般,“你别吃那东西,那东西……不是人吃的……他们,在吃人!”
寻春瞄了一眼脚边的碎碗残片,那里面的汤汤水水早被土地舔食了个干净,只剩两块剁的大小不均匀的肉,根本分辨出来那是什么肉。
“那是个小婴儿,这几个畜牲!”他从那疑惑的脸上知道这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他听的清楚,那是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抢来的,他们在赞美那个女人的滋味,还有她美味的‘小羊羔’。在这个战争已经结束的时候,杀女人和吃孩子,两条够他们在军令中死一百次。
“这样啊……”寻春想了一下,随后他扶着凳子挣扎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少年身边,他饿的头晕,腿还很疼走不快,两相折磨下反倒是还清醒着。他拾起了少年掉落在地的刀,沉甸甸的,上面镶着的宝石在火光下也仍旧闪着漂亮的光,是把漂亮的好刀。
当刀到了寻春手里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周身的气息越发的死寂,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死亡。他拖着一条断腿却在此刻能走出悄无声息的步伐,根本没人在意他,自然也没人想到他还能爬起来提刀杀人。
但当第一个人人头落地的时候,少年惊奇的瞪大了双眼,趴在地上不可置信,他只以为这是个落魄流浪的人,但没想到这瘸子敢杀人,干净,利落,手起刀落间就要了这几人的命。
寻春几招杀了那几人后,侧头看了一眼仍旧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少年,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让少年心头一慌。
“我、我叫青葙,大澊国人,我刚刚不是故意踢你的,我没有恶意的……”他急于解释,因为他怕寻春的刀砍在他身上,毕竟那眼神看起来可不像要放他一命的样子。
听到他慌忙的话语,寻春沉思片刻后,拎着刀走到青葙面前,仍在淌血的刀尖指着那惊恐的脸庞:“去外面给我刨个坑。”
青葙连忙点头,爬起来依言照做。寻春提着刀一直在他身后,他也不敢去找工具,两手硬在地上挖,他的手洁白细腻,没一会儿就挖的血流如注。也幸好寻春不是叫他刨坑毁尸灭迹埋那四个壮汉,只挖了个小坑后就叫他停了手,随后又指挥着说:“去把那锅里的肉端过来倒在里面,地上掉的也捡过来埋掉。”
青葙一下就明白,他是要埋掉那个婴儿……他周身被踢的不轻,走起路来也有一点一瘸一拐,端着锅一股脑的倒进了坑里。
只是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东西擦着他的脑袋飞进了坑里,青葙低头一看,是四个……他一下子呕了出来。
“人死得埋的齐全懂吗?”
“呕、呕……你呕……”青葙看都不再看一下,扭着头疯狂刨土把小坑盖上。
那垒起的小小坟茔下,埋葬的不仅仅是婴儿,更是寻春为数不多的善心。在他想挖这个坑时,他也并不是可怜这个小东西,只是想起了家乡的那几个小娃娃,他们如今也应该是为人父母了。而故乡也已经是他回不去的故乡了。
将手中宝刀扔还,寻春转过身一瘸一拐的回到开始的位置坐下。
正准备离开的青葙却听见寻春叫住他。
“你说你叫青葙?”
这一声轻飘飘的甚至有些虚弱无力,青葙却觉得像被黑白无常点了名,他咽了口唾沫,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退回门里说,“是。”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他有种直觉,站在这里相安无事,跑出去人头落地。
寻春并不在意他的脸色如何,也不管他到底害不害怕。有些得意的说:“我猜到你的身份了,你要不要也猜猜我的。”
我不想猜……青葙腹诽却不敢不接话,只能随便猜了一个身份,以求这煞星能放过自己。“你是流落的江湖高手罢……”
黑发凌乱的男人摇摇头说:“猜错了,再猜。”
面颊上冒了些细密的汗,那是在刚刚的打斗里都不曾有的,青葙声音有些微弱的继续猜,“你是浪迹四方的游侠?”
寻春再摇头,“猜错了,再猜。”
谁料青葙突然尖叫着说:“我不猜了!”看寻春陡然睁开的眼神不是很友好,他又软了下去声音带着些微的恐惧与颤抖的说:“我不敢猜了……”他确实不敢猜下去,真猜对了他就该死了,不如就这样糊涂着。
“小少年,你要去哪里?”也许他明知道答案,但就是要问出来,寻春不希望被欺骗。
事情好像有些太和平,青葙踌躇着,最终他闭着眼睛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说:“我去大澊皇城!”说完立刻低下头,屏气凝神的细听寻春接下来是继续说话还是会砍下他的头。
“一万两黄金,我送你回去。”这个价买青葙的命不算贵,毕竟拿他的脑袋也是这个价。或许直接提个头去还能省不少事,但官府上层可不会如愿的让寻春拿到悬赏金,他太熟悉那伙人的路数了,上午去,下午横尸街头的就是自己。
“我给你两万!”青葙不知道他从哪一刻知晓的自己身份,是从名字还是那把刀,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人知晓来龙去脉。
寻春很满意青葙识时务的配合,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指着屋里空旷的地方。“这附近没有军队,两边的军队都没有,你放心的睡觉就是。”
暂且留下一命的青葙不再说话,他看着寻春似饿久了软弱无力的乞丐般一瘸一拐的挪到火堆前和衣而卧,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高挺的鼻尖和瘦削的下巴。想起他刚刚像砍瓜一样轻松的杀人手法,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选了个离寻春不近不远的地方安静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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