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慈还不及答话,霍采英已神采飞扬地叹了声:“当真能去鹿林宴么?”
她素来喜欢热闹,听得有游园宴会更加按捺不住,望望霍夫人,又看向霍显,不住问:“叔父,婶婶所说可有其事?”
霍显只道:“确有此事,阁台在上元前后便已交代礼部筹措。”
复又看了眼神色惊惶的裴映慈,沉声说:“你们去游园见个热闹倒也无妨,鹿林宴已搁置多年,今岁重启必然隆重非常。”他顿了顿,似在宽慰,“不必思虑太多。”
裴映慈闻音知意,忙点头道:“多谢伯父,我知晓的。”
本以为话题就此过去,谁料霍昭忽而道:“贸然前去鹿林捉婿,此举只怕不妥。”
他这话俨然不客气,更当着众人面回驳霍夫人一番美意。
裴映慈面色稍滞,急急瞥他一眼,复又垂眸不敢言语,生怕霍昭说出些大逆不道的糊涂话,不免心跳急速,连呼吸也沉了几分。
霍显道:“妄言。若对方人才一流,出身清白,有何不妥?”
霍昭抬眸看了眼父亲,乌沉沉的眸子转落而下,静觑着裴映慈。
纵使她稍稍低垂着脑袋,仍能清晰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灼然霸道,实在无从躲避。
他冷声道:“听父亲所言,你已打算在鹿林宴为妹妹择婿?若她相看不中……”
他话还未尽,霍显已厉声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谈情爱不若幼稚小儿。”
霍夫人也略作嗔怪:“昭儿糊涂,新科举子皆为人中龙凤,更得天子青眼,怎会是流俗庸泛之人,何来相看不中的道理?”
她顿语,忙看向裴映慈,眉宇间略有不悦涌动,嘴里却道:“何况映儿才貌无双,从来很识大体,又有我霍家撑腰,谁能娶她为妻当是幸事。”
裴映慈眼明心细,当即悟出霍夫人话中深意,她不愿将此事闹大,旋即抢话道:“伯母实在抬举映慈,鹿林才子世间无双,怎会有相看不中一说……”
她也不愚蠢,自知不好介入霍家父子的争端,只顺霍夫人的话口往小了说,不拒绝好意也不主动流露期盼,只当承长辈恩情去鹿林宴露个脸罢了,她实在无需介怀。
霍昭眸色骤凉,他盯着她,目光隐有冷戾,却见裴映慈如若无事般静静看了他一眼,又泰然别开视线。
他心底滑过一丝冷笑,沉默稍稍,这才冷声道:“若妹妹相看不中倒也罢了,只怕果真来了位才子配佳人。”他轻顿,语意隐转暗讽,“鹿林筵席天子亲临,圣意未明,榜下捉婿是否太过招摇?难定最后弄巧成拙。”
霍显面色微凝,竟未预料霍昭话口一转,轻描淡写点出忌讳。
他说东,彼说西,看似没谈到一处,偏又暗自交锋。
霍夫人在旁哑口无言,显然也憬悟过来其中不妥,她面上闪过一丝忧色,忙又说是她考虑不周,择婿之事慎重再议,此番前去鹿林宴便就当凑个热闹。
裴映慈连连顺风而去,再次重谢长辈疼爱,一场争端就此平息。
众人饭毕,丫鬟端上时令果子,霍相爷已徐然起身,对着霍昭道:“随我来。”
这父子俩以往在家也多谈公事,霍夫人并不劝阻,只唠叨不舍:“我特让婆子炖了参汤,一会儿遣人送去,你们都喝些,朝事操劳实在伤神。”
霍显一向不惯她的婆婆妈妈,冷淡地出了声气音,已拂袖朝外。
霍昭沉声谢过,到底对母亲有几分恭敬,离开时目光拂过裴映慈的脸,她下意识望向他,不免心虚。
到了夜深,她这份心虚落到了实处。
她知晓那番话定会惹来霍昭不悦,她太清楚他的逆鳞,却总忍不住要触犯。他乐于掌控她的一切,索要她的百般讨好,要那种不对等的关系,好似想把她困一辈子……她偶尔也被这样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可她,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
霍昭伸手把她从被褥里捞出来,明明寒春未尽,她浑身起了层薄汗,脸色透着妖异的潮红,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梢,蹙着眉喘气,骂人的精神头也消失殆尽。
她被他抱去洗房,脑袋无力地贴在他怀里,这回霍昭总算没再折腾,温热的池水酝起薄雾,无限延长了意识游散,她昏昏沉沉,差些伏在霍昭身前睡去。
朦胧之中,他总算将她送回小院,裴映慈再理不得更多,翻身朝里沉沉陷入梦乡。
她连着几日被他狠狠磋磨,昨夜又折腾太久,旦日清晨脑袋昏沉,眼皮重似千斤,索性睡到日上三竿。
霍夫人今日得谕入宫见贵妃,裴映慈不必早起问安,总算松口气,卷着被子半梦半醒,不知神思落于何地。
当今后宫之中最得宠的贵妃周氏,乃是霍夫人的嫡亲姐姐。而左相霍显又与皇帝是母系同根的表兄弟,若私下家宴,霍昭得许,常称呼圣上一声皇伯父。
霍家与皇家的关系太过复杂,宗系联系颇紧,在朝中势力堪称树大根深。
当年裴家倒台,霍显却将裴映慈收进相府抚养,那些朝臣心知肚明,无非是霍家擅权,皇帝免去株连之祸,有意留她性命。
裴映慈一开始还天真,想求霍相爷替她兄长求情雪冤,霍显却只轻手抚了抚伏在膝前的小姑娘,哄她喊一声伯父,又说霍家绝不委屈她。
不待裴映慈再求请,他已让霍昭将她领出门。
小姑娘红着眼,鼻尖绽露俏粉,好不委屈地拉着霍昭的袖子,小声问:“霍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大哥?”
彼时霍昭也才十来岁,少年玉质却虑之深远,他语重心长地劝慰,只说今后他便是她的大哥,有何难事皆由他来摆平。
裴映慈自然不肯,摇着头非要回将军府,他伸手拉她,可她不知哪来的蛮劲,百般抵抗挣脱,他三招两式便卸了她不成章法的身势,牢牢擒住她的胳膊。
小姑娘“哇”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说他欺负人。
霍昭错愕懵懂,手劲一松,只觉心底被小猫儿狠狠挠了一把,不疼,竟起了丝从未有过的怜惜。
他抬袖轻轻拭去她的泪,“别哭,方才是我没分寸。”
裴映慈倔强地仰起头,推他不动,踢他打他更无威胁,一时泄气,百般委屈哀恸翻涌上来,死死咬着下唇,怒视着他,眼中滔天怒火像要把他吞没。
“小慈,别哭了。”他小心翼翼抚慰她的无措彷徨。
裴映慈一怔,闻得这声熟悉的爱称,不免心神激荡,蒙头扑进他怀里,泪水决堤般洇透他单薄的衣衫,好似在那刹找到了风雨飘摇中的缆绳,真将他视作救命稻草。
“哥哥,哥哥……”她的声音发闷,可怜可哀,从他胸膛溢发而出,又似烙进心间灼然滚烫。
霍昭沉沉低叹,迟疑着伸出胳膊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背。
后来,他得闲教她武功,与她闲说大理寺侦案追凶的关窍,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临摹字帖,在外公差更时常带些新奇玩意儿回家令她开颜。
因着霍家的干系,那些世家子弟不敢明目张胆找裴映慈晦气,可私底下自然没少编排。
虎落平阳人之常情,她管不得旁人闲言碎语,更忌讳霍夫人对她的严苛管束,由此越发依赖霍昭。
小姑娘散漫惯了,哪理男女有防,更从心底将他视作最亲近的兄长,惯爱窝在他怀里汲取点滴温存,使出百般手段要得到他的关心,弯着一双美目笑盈盈地抱他喊哥哥,要这要那,呼风唤雨。
霍昭知晓她将他视为寄托,心中或许有亏,也对她极好。
后来裴映慈逐渐长大,他却对她稍有疏远,她不解,以为哪儿做得不好惹他厌弃,可好不容易在这冷清后宅得到的偏爱和温暖,怎又能如此轻易任其流走?
她焦虑不安,莫大的失落笼罩心头,迫使她忍不住更加讨好,示弱的时候多,软话说不尽那般,喊他哥哥,问他为何不理他,小声呐呐她好想他,缠着要他带她练功习字,以图找回些以往的美好。
那样大胆直白的衷情从美貌少女嘴中扑出,最终成了一味蛊,钻心蚀骨。
霍昭逐渐又与她亲近,年岁渐长,他手中握有的权力愈盛,可以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对她好,好到裴映慈隐隐察觉有一丝不妥。
而她那时并无意识,这段感情早已变了滋味。
这份纵容和偏爱失而复得,她不愿多想,只道霍昭感念与裴翀的兄弟情,于是真真切切当她亲妹妹来疼爱。
而他原先,也的确只当她作妹妹……
在外伺候的丫鬟忽而轻轻叩门,挣醒她混沌遐思。
“姑娘,夫人院儿里的嬷嬷送来几身衣裳还有新制头面,说是给姑娘明日前去鹿林宴作选。”
裴映慈眼皮稍动,总算慢慢悠悠睁开眸子。
她轻咽,低声道:“进来吧。”
小丫鬟得传应声,便听得推门声,明亮的日光照进屋,裴映慈不免又眯了眯眼,撑手坐起,趿着鞋走向镜台。
她凝神望着那枚观音燕,想到霍昭亲自替她簪发那日,不由眉心稍蹙。
蕊冬细心替她梳发,在旁端茶伺候的小丫鬟悄眼打量镜中人,如玉似仙,明明仍有少女娇俏之姿,身段却已丰盈玉润,偏生得柳腰纤背,袅娜妖娆。
裴映慈吃过早饭,留下那身素雅不争的天青色衣裙,她本就肤白若凝脂,百色可驭,只不过鹿林宴那样大的场面,她的确不该招摇。
晌午时分,她在后宅隐约闻得城中喧闹异常,便知是传胪唱名后一甲进士披彩游街,亦不知又招来多幡红袖。
热闹折腾了足足半日,直至三位拔得头彩的郎君各归会馆宴饮方歇。
今夜她睡得早,心知霍昭没功夫折腾她,自在宫中陪同皇帝夜宴。
旦日清早,她方梳妆妥当,霍采英便领着丫鬟闯进小院。
两人对坐吃过早饭,这便一同乘了马车前往城外鹿苑。
鹿苑本就是皇家林园,与邢烟玉潭相对,景致独好,每逢春宴期间都对城中百姓开放游赏,今年因朝廷操办鹿林宴,这才围闭谢绝闲人。
裴映慈与霍采英双双落地,便见那苑外空地早已列了不少车马。
二人携手入内,皆只带了贴身丫鬟在侧,进到林苑,直往女眷那头去。
途径七折曲桥,岸上却忽传低低“呿”声。
两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青衫公子正提袍走在池边,一手揽风,身势夸张地朝霍采英招手。
那郎君正是她的未婚夫婿,秦国公家的嫡子秦鹤扬。
霍采英闻人一喜,当即顿步停于桥上,笑问:“你怎也来了?”
“我知晓你会来,所以央了我爹带我一块儿。”他眉目舒展,已快步朝她们走来。
裴映慈多么机灵,知晓他们许多闲话要说,不待秦鹤扬走近,忙小声与霍采英打过招呼,领着蕊冬先往湖心小榭迳去。
她前顾后盼,确定无人,忽然朝蕊冬使了个眼色。
小丫头快步上前,只听她道:“一会儿我们在那帮小姐跟前露个脸便走,动作快些,你守在外头望风,只说我偶感不适在屋里歇息,我悄悄从西南林子外的矮墙翻出去,带何姐姐见一面便回来,你可机灵些!”
蕊冬郑重点头,面色不免忧虑:“姑娘,你私自偷了公子的令牌,若他察觉……”
裴映慈正色道:“这怎能叫‘偷’?我不过是借用一回,又不干些伤天害理之事,用过自然还给他。”
心底不免嘀咕,谁教他软硬不吃,非不肯点头应允她的请求。他无情无义,她只能另寻他法。
蕊冬哑口无言,只道她一肚子歪理,可眼下箭在弦上,今日也的确是最好的时机,全城兵严以鹿林宴为先,天牢那儿只有惯常值守的吏官,他们见了霍昭贴身令牌必不刁难,何岚儿便能进天牢见裴翀一面。
裴映慈瞧出她有所顾虑,忙安抚道:“我昨日已拿了他令牌,他若有所察觉,早便让陈九安来发难,”她顿了顿,语气格外笃定,“他这两日忙于传胪大典,缝天所那边亦有不少公务,自然察觉不到这等小事,我快去快回,不会出什么岔子。”
蕊冬拗不过她,一叠声说好,跟着她快步走进水榭。
裴映慈对这儿并不陌生,过去她是鹿苑常客,每每跟随父兄陪同天子在此应酬游玩。
今非昔比,更因今日别有目的,她自当低调行事,断不好招致眼光耽误脱身。
只是事与愿违,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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