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疏庭不禁笑出声:“香茗无需担心,嫁妆我娘早已备好,让净梵山的师父收着呢。这银票你拿着,你也有十八了,可有心仪之人?今夜我便可替你做主。”
香茗垂眸看向手中银票,惊道:“两千,小姐!”
庄疏庭道:“你和水芽与她们不同,给你们的自是该多一些,不然我不安心。”
香茗一脸凝重,直直盯住庄疏庭:“小姐有何不安心?”
“你对我最是尽心尽力,是我最信任之人。水芽她,”庄疏庭脑中浮现前世水芽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没有依靠。若不为你们多备些银两,我不安心。”
“小姐,奴婢才是真的无父无母,”香茗面露疑惑,“水芽她,是同父母失散。”
庄疏庭怔了一瞬,忙道:“我记错了。”
小姐,您怎会记错?您究竟藏了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心事?这心事又跟水芽有何关系?
香茗往庄疏庭跟前一跪:“小姐,奴婢不要您的银票,求您带奴婢同去上河郡。您若不带,奴婢便自行前往。”
庄疏庭轻叹一口气:“银票你收着,带你同去。”
香茗并未起身:“小姐您立个誓,不管遇到何事,都会爱惜自己的性命。您若不立,奴婢便长跪不起。”
“可是我素日里对你太过纵容?你竟威胁起我来。”庄疏庭立起身,“你若想跪,便跪着罢。”
香茗伸出双手,一把抱住庄疏庭双腿,又怔怔落下泪来:“小姐,求您答应奴婢。”
庄疏庭瞧了眼香茗面上泪珠:“你起来,我立誓。”
香茗仍是跪着,双手未松。
“苍天为证,我庄疏庭若不爱惜自己性命,便罚我同我的夫君桓照夜,一道命丧汝河。”庄疏庭抬眸看向黑沉天穹,“誓已立,松手罢。”
王府内,正与陵游共饮的桓照夜,亦抬眸看向天穹,将手中桃花酿一饮而尽。
第二日,庄疏庭早早醒来,见内室门内众丫鬟跪了一地,不禁吃了一惊。
香茗边替庄疏庭更衣,边低声道:“已跪了半个时辰,说是要等小姐从上河郡回来,嫁入王府,再离开将军府。”
庄疏庭微微蹙眉:“你去劝劝她们,实在无需在将军府白白等上三五个月,早日家去才好。”
香茗毫不迟疑:“是,小姐放心,奴婢定让她们今日便离去。”
“你今日倒乖巧。”
“奴婢以后再不敢像昨夜那般无礼了,只要小姐不赶奴婢走,小姐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奴婢绝不多问。”
庄疏庭看向香茗:“你去罢,我自己来。”
不知香茗用了什么法子,众丫鬟向庄疏庭再四道谢后,高高兴兴离了将军府。
陵游按照昨日约定,卯初便到西偏院,从后院接走了那十箱药材。
又取出一只锦匣,交给香茗,嘱咐她晚上给庄疏庭点上匣内的安神香,或可让她睡得安稳些。
香茗道了谢,收了锦匣,即刻便取出一支点上,放至庄疏庭身旁。不多时,庄疏庭果真放下手中书册,微阖双目,倚向椅背。
香茗正暗自欣喜,只听庄疏庭问道:“哪里来的香?好似在哪里闻见过。”
庄疏庭虽是过目不忘,但对辨别香味却不在行。
之所以能认出桓照夜身上的奇楠香,只因香茗有一日点了十余味香让她闻,她曾赞其中一味好闻,那味香便是奇楠。
后来每每抚琴,香茗便只替她点奇楠香。
闻得次数多,自然就认得出。
今日这味香她定是闻过不下三回,不然她不会觉得熟悉。只是在哪里闻见过,倒一时想不起了。
“陵公子送的,这香奴婢倒是第一次闻见。”香茗道,“陵公子说可助眠,且对身子绝无半点坏处。他将香方给了奴婢,奴婢瞧了,确无问题。”
“他怎知我睡不安稳?”
“昨夜小姐抚琴,他听出来的。”香茗道,“因小姐佣金给得大方,他便送了小姐这味香,图的是日后小姐再需运货,还去找他。小姐,这香可要带着?”
“带着罢。”庄疏庭道,“几时了?”
香茗道:“快辰时了。”
庄疏庭立起身:“可向父亲辞行了。”
“小姐,不必去了。”香茗语气含了一丝不满,“今早听主院的下人说,老爷昨夜便带二小姐及两位少爷往练武场去了。”
庄疏庭面无表情:“也罢。”
水芽从外头进来:“小姐,殿下来了。”
庄疏庭抱上琴:“落锁罢。”
“是,小姐。”水芽将西偏院内所有房舍都落了锁。
桓照夜进了西偏院,身后跟着林止及五六个护卫。
“都收拾妥当了?”桓照夜瞥了眼已落锁的主屋大门,心中虽疑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嗯。”庄疏庭指了指院内那五六只红木箱,“这些是要带着的。”
林止招呼护卫搬箱装车。
“走罢。”桓照夜接过庄疏庭怀中的琴。
众人出了将军府。
庄疏庭和桓照夜共乘一辆马车,香茗和水芽上了另一辆。
马车动了起来,庄疏庭掀开车帘,看向辅国大将军府巍峨气派的朱红色大门,门额上“庄府”二字越来越小。
此一去,便无回头路。
庄疏庭放下车帘,坐正身子,看向桓照夜。
他已妥善安置她的琴,又往她身侧放了只锦枕:“路途遥远,若是累了,便靠着。”
庄疏庭眼眸微垂,陷入沉思。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桓照夜对她不可谓不好。
除了西偏院那些个丫鬟,庄府上下无人对她这般好。
若依着这一世,她实在不该取桓照夜的性命。
可她既已知晓前世他灭了庄府满门,便做不到置之不理。
庄府上下,除了西偏院那些个丫鬟,她实无可留恋之人。
她一心一意要复仇,也并非为了庄府那些她并无半分留恋之人。
她要复仇,不过是不愿庄氏一族,因一场战败便蒙上通敌的冤屈,又因被灭门而再无洗清冤屈的机会,不得不从世代忠良沦为叛国罪人,载入朝元国耻辱册,被一代又一代朝元子民唾骂谴责。
而既能取下桓照夜性命,她和庄氏一族又能全身而退,须得满足三个条件。
首当其冲,要让众人深信不疑,她庄疏庭爱极桓照夜,绝无可能有杀他之心。
其次,取他性命时不可留下会被仵作抓住把柄的破绽。
再次,还须营造桓照夜乃是死于意外的假象。
要满足第一个条件并不难,赐婚那日是她主动回禀太后她心仪桓照夜,如今只需在桓照夜和众人面前时时展现她对他的爱意便可。
难的是第二、第三个条件。自她重生以来,她苦思冥想,法子想了一个又一个,至今未想出两全其美十分可行的法子。直接毒杀不行,先迷倒再杀亦不行。
而汝河一带,因远离皇城,没有王府中的护卫重重,是她取桓照夜性命最好地点。
既无好法子,她不得不做出最坏打算,无非是与他共归于尽罢了。
待某个月黑风高夜,她同他在汝河边互诉衷肠,却因脚下不稳,一同掉进汝河,而汝河湍急,一旦掉入,便再无生还可能。
若她一条命,可换来庄氏一族的清誉,她实无不换的理由。
如今西偏院原有的那十六个丫鬟已是自由之身,不会像前世那般因庄氏一族而丧命,亦不会一辈子为奴为婢。
她同听琴人实在并无什么,无非是她抚一抚琴,他听一听罢了。
那隔着两副面具一触即分的触碰,实在也算不上是亲吻。
她并无挂碍。
这忘川河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她不是不可以与桓照夜共饮。
庄疏庭抬眸看向桓照夜,他正懒懒倚着另一只锦枕,手中握着一卷书册,雍容闲雅,格外赏心悦目。
她眸光微闪,启唇问道:“殿下看的什么书?”
桓照夜放下书册:“工部治水的卷宗。”
庄疏庭微怔一瞬,本以为他不过是去上河郡走个过场,未料竟认真研读起卷宗。
“可否跟殿下一同阅看?”
“来。”桓照夜唇角微勾,将卷宗翻回第一页,又抬手将庄疏庭身侧锦枕放至他身侧。
庄疏庭起身,靠向锦枕挨着他坐了,就着他的手,看起卷宗来。
不过片刻,便看完一页,遂抬手去翻。
“看完了?”
庄疏庭点点头。
桓照夜合上卷宗:“这第一页,说了什么?”
庄疏庭一字未落复述出来。
这卷宗一直收于工部卷宗库,即便是他,也是办了各种繁琐手续方将卷宗借出。
庄疏庭此前定未看过。
桓照夜重新打开卷宗,翻过第一页。这卷宗正反两面均有记载,第一页后便是第二、三页。
约摸过了方才两倍时长,庄疏庭又抬手翻书。
桓照夜虽亦可过目成诵,却不及她这般十行俱下。
他将帮她举书的右手换作左手,微微侧身,双眸停在她侧颜。
她眼睫纤长,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眼睫时不时颤上一颤,阴影便跟着颤上一颤。
想起她将那二百多个车夫一一记下,那般长的琴曲不几日便抚奏下来,桓照夜不由得心生疑虑,她这过目不忘,会不会太过耗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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