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忙回身,一把攥住庄疏庭胳膊,往前一扯,紧接着将她推向已拨开护卫正往她走来的桓照夜,又一左一右攥住春晴和香茗胳膊,将二人交于离得最近的护卫。
眼见三人去了该去的地方,陵游方转身面向高壮男子,笑道:“怎么?我家妹子不能嫁给工部官员?”
那高壮男子嘴唇动了动,并未说什么,眸中却露出杀气。
桓照夜将庄疏庭引至护卫们围成的内圈中心,凝眸看向她:“你定已瞧出来了,手持刀剑的近四百人并非真正的百姓。至于他们是谁,混入百姓之中目的何在,如今还不知晓。但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你若害怕,我让陵游送你回去。”
“不回。”
陵游立在一旁,边听二人说话,边往围着的百姓瞧去。
之前他曾疑惑,临渡县的百姓,为何竟要手持刀剑,同朝廷官员对峙。
百姓们向来安分守己,若非陷入绝境,绝不会围攻朝廷命官。
如今不过是暂时撤离临渡县,待彻底解决掉上河渡洪水隐患,便可搬回,且日后再不会受水患侵扰。
虽费事些,长远来看,却是好事。
他从未怀疑过这些百姓的真假,他还替他们寻了理由。
手拿刀剑不过是为了壮胆,毕竟他们面对的是桓照夜,满身贵气又不怒自威、竟可支使得动郡守、不知究竟是何官职的朝廷大员。
此刻他再细瞧这些所谓的百姓,竟果真如桓照夜所言。
他此刻才知,庄疏庭为何一瞧见这些人,便问他要剑。
陵游不禁握紧手中剑柄,不管身手如何,有剑总比没剑好。
“我们只有四五十人,且并不知晓这些人身手如何。若留在此处,恐有性命之忧,你可还要留下?”
庄疏庭心中疑惑,让陵游将她接来的人是桓照夜,如今一遍又一遍问她可要留下的也是他桓照夜,他究竟是想让她留还是不想让她留?
“她自是要留。”陵游脱口而出,“她亲口同我说,她是你的王妃,要与你同心合力患难与共。”
这倒是个表忠心的好时机,庄疏庭认真极了:“有夫君在,我不怕。即便跟夫君一同赴死,我亦心甘情愿。”
桓照夜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双眸如深潭,定定凝注着庄疏庭,似是想透过她面容,瞧进她心里。
庄疏庭面含浅笑,从容不迫,任由他瞧。
“妹子,有景王和我在,保准你死不了。”见桓照夜终于动了动眼皮,陵游满面笑意,故意道,“你家疏庭如今是我妹子,方才唤了我好几声好哥哥。”
因见桓照夜眉头皱得太过明显,庄疏庭忙道:“还有近两百人是真正的百姓,他们若留在此处,定要被误伤,夫君打算如何将他们劝退?”
“随我来。”桓照夜穿过护卫,向一位身形高瘦肤色稍深,约摸二十三四岁年轻男子走去,“他便是那两百真百姓的话事人。”
陵游向那人拱手道:“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
“肖今安。”那人挨个瞧过众人,眸光停在桓照夜身上,弯身行了一礼,“都说大人是工部官员,草民瞧着倒不像。虽不知大人是何方神圣,但大人定是上河郡说了算的那个人。大人候了这半晌,终于愿意同草民说一说,为何要舍弃临渡县了?”
“让百姓撤离,并非要舍弃临渡县,而是上河渡即将决堤,百姓若不提前撤离,恐有性命之忧。”
肖今安怔了一怔:“草民听说,大人为解汝河泛滥之急,要从汝河引出一道支流,这道支流便从临渡县流过。”
“我确有分流汝河的打算,但这道支流从何处流过,还需工部细细勘察,方可定夺。”桓照夜道,“且此是后话,如今当务之急,乃是上河郡如何避开今岁的水患。”
“汝河虽淹至最后一级石阶,但今日雨势已小,明日说不定就会放晴,水位自会慢慢回落,何来水患?何需撤离?”
“上河郡连年水患,连年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庄疏庭道,“为何你们竟不愿提前撤离?”
“哪里来的连年水患、死伤无数?”肖今安道,“拿去岁来说,不过毁坏了几艘渔船。”
来上河郡的马车上,庄疏庭和桓照夜共读工部治水的卷宗。
庄疏庭方才所言,便是卷宗上所记。
且她曾在琴馆外的书肆,购入汝河一带郡县的地理志,并细细瞧过。
地理志与卷宗虽侧重不同,但对水患的记述却无不同。比如上河郡,皆是近五年连年水患。
若肖今安所说是真,那不光民众可以随意购买阅看的地理志有问题,连并非人人皆可研读的工部卷宗亦有问题。
庄疏庭与桓照夜默默对视。
地理志和卷宗有无问题尚且不知,但肖今安大有问题。
“临渡县去岁房舍被淹四千四百三十八户,其中两千五百八十四户经修缮后可继续居住,一千八百五十八户不得不重建。落水七百二十六人,其中五百九十人已寻着尸身,一百三十六人下落不明。”庄疏庭细细数来,“另因水患后的瘟病,丧命一百一十二人。渔船全毁一百六十艘,损伤两百九十二艘。”
本是沉着稳重的肖今安面色陡变,语速亦快了起来,急向庄疏庭道:“休要胡说!去岁哪有这般严重?!”
桓照夜面上微露愠色,往前半步,将庄疏庭挡在身后。
只听林止厉声喝道:“休得无礼!”
肖今安瞧了眼桓照夜,语气和软下来:“敢问这位小公子从何处听来?”
“自是临渡县的百姓。”未待庄疏庭答言,桓照夜便冷声道。
庄疏庭微垂眼眸,如有所思。
“他们……胡说!”
“同你说的不一样,便是胡说?”陵游抚了抚手中长剑,“此刻便可从围着我们的临渡县百姓中,随便拉几人过来。去岁究竟如何?一问即知。”
肖今安双眸紧闭,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睁开双眸:“不必问了。去岁确有水患,但并无小公子方才所述那般严重。”
到上河郡第二日,庄疏庭便同桓照夜一道前往街市,就去岁水患景况,问询多位摊贩老板。
各位摊贩老板所答并不一致,最多的离她方才所述数目差个十之二三,最少的不及她所述数目的四分之一。
而她所述数目,皆是工部卷宗所记。
她曾问摊贩老板,他们所知数目有无可能比实际数目少。
老板们皆答自是有可能,因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并未求证。
她与桓照夜二人商酌,临渡县虽不大,但这些摊贩们素日里来来往往,皆围着自己的住处和铺子,并不十分知晓远处发生何事,他们所知数目比实际数目少,合情合理。
故此,她和桓照夜并未怀疑卷宗所记数目的真假,毕竟朝廷便是按照卷宗所记数目拨了赈灾粮款至上河郡。
如今肖今安却说去岁损失并非卷宗所记那么严重。
庄疏庭问道:“去岁究竟损失多少?”
“约摸是你方才所述数目的三分之一。”肖今安道。
陵游语气略带质疑:“谁知你可有在胡说?”
肖今安忙道:“你们若不信,可随便拉几人来问。且去岁我曾协助县衙,挨家挨户询问计数,最后还在主簿所记的文书上画了押。那文书县令看了后若无疑义,便要呈给上河郡的郡守了。”
“虽是三分之一,亦是不小的损失。”桓照夜语声冷沉,“为何先前着意隐瞒?”
“请大人恕罪!”肖今安慌忙跪倒在地,“草民并非故意隐瞒。草民听闻,待临渡县的百姓撤离,大人便要扒开汝河,水淹临渡县。临渡县六万多人,世世代代长居于此,这几年虽苦于水患,但要临渡县就此消失,却是万万舍不得。”
“你们舍不得,他就舍得?”陵游手中剑鞘指向肖今安,怒道,“你当他是谁?十恶不赦的坏人?汝河还未淹来,工部尚未勘察,竟要无缘无故先扒开汝河水淹临渡县?这般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他绝不会做!”
前世为了皇位,桓照夜杀了无数无辜之人,今世倒变成好人?庄疏庭面无表情,双眸从陵游慢慢移向桓照夜,只见他面上无波,似是未听见陵游方才所言。
“草民从未见过大人,并不知大人品性如何。”肖今安敛眉道,“草民此前只当大人见临渡县离汝河最近,便想当然让支流从临渡县穿过。”
“你这是何意?”陵游一时气怒,“你当他是没脑子的二……?”
“陵游!”桓照夜微微蹙眉,垂眸瞧向肖今安,“从实说来。”
林止拔出腰间佩剑,往肖今安身前立住。
庄疏庭瞧向陵游,他竟连别人质疑一下桓照夜,都见不得?这肖今安亦非寻常人,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草民这就从实说来,”肖今安道,“临渡县离汝河最近,又在下游,每回水患皆首当其冲,损失最为惨重。有临渡县作为屏障,其他县并无多少损失。大人若相信临渡县并非连年水患,即便有水患也损失不重,便会认为整个上河郡的损失不重,也就无需为了治理水患分流汝河,水淹临渡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