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桓照夜声音传来,低沉清冽中透出丝丝冷意。
白藏不禁打了个寒战,忙起身行礼:“妹婿无须客气,救死扶伤本是我分内之事,那些受伤的护卫,交于我便是。这多日未见,我替十七诊一诊脉。”
因见庄疏庭一言不发,只顾垂眸瞧那琴弦,半分眼神都未分给桓照夜,白藏唯恐天下不乱,开口笑道,“妹婿,十七这是怄你的气了。她怄到此时,你竟还未哄好?妹婿你,实在该好生修习下夫妻相处之道。”
庄疏庭本是微垂螓首,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桓照夜已端立眼前,正垂眸瞧着她,一脸意味深长。
“并未怄气。”庄疏庭急道,“……我有何气可怄?”
桓照夜似笑非笑:“哦?”
她眼睫轻颤,硬着头皮向白藏道:“七师兄,我同夫君恩爱……”
白藏抬手打断:“十七,你同妹婿恩爱归恩爱,但今日定是在怄气,不然你怎会连妹婿在此处待了一个多时辰都不知晓,这不合情理。”
白藏一刻未停,看向桓照夜:“妹婿,你让管家拦着,不让我进府,因想着你心中有十七才会拈酸吃醋,又能屈尊降贵为护卫和衙役煎药,我便不同你计较。但你若是欺负十七,即便你贵为景王,我净梵山诸位师兄弟姐妹拼了性命,也要解除十七同你的婚约。”
“我哪里舍得欺负她?我宠她疼她都来不及。”桓照夜幽幽道,“诸位师兄弟姐妹,大可放一万颗心。”
他这是要将她此前所说虚情假意之言,通通都还给她么?庄疏庭心中暗暗叹息,抬眸看向桓照夜,一言不发。
桓照夜往前半步,弯腰凝视庄疏庭。
此前在池塘边,听她详述梦中一切,他虽未多言,实是心疼得无以复加,一心只想好好将她护在怀中,恨不得重回渡口给白衣人补上数剑,恨不得易容那丫鬟由他亲自手刃。
她说,对他人而言,这不过一场噩梦而已,但她做不到将此梦仅仅当作一梦。
他亦做不到。
故此,甫一回府,他便吩咐林止亲去处置白衣人,务要解恨方可。
池塘边,她双手环着他腰身,倚在他怀中良久,他本以为她已信任于他,心中已有他一席之地。
哪知回府路上,她竟说,男女大防,日后她与他需得克己复礼,绝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过从甚密。
克己复礼?
呵。
桓照夜双眸盯牢庄疏庭,似猎人盯住猎物:“若我有不周全之处,夫人只管说与我听,我都依着夫人。”
原来,虚情假意之言听在耳中是这般滋味,庄疏庭怔怔瞧着桓照夜,心中隐隐泛起一丝苦涩,提不起精神逢场作戏,便仍闭口不言。
幸好还有七师兄。
“妹婿因何独自前来此处,都不携十七同来?”
“这些受伤护卫和衙役,均要脱下衣袍清洗伤口再上药,”桓照夜竟认真解释起来,“我连夫人同别的男子多说几句都见不得,又怎能让她瞧见别的男子的身子?我自是不愿携她同来。”
白藏竟点了点头:“十七若来,确是不便。”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呵。
庄疏庭终是启唇:“为何你能去暖香阁?”
白藏一把扯下下巴上粘着的胡须,上赶着作死:“今日能去暖香阁,说不得明日变本加厉,便要去凤鸣楼。十七,这婚约还是解除了罢!宿柳眠花的夫君,不要也罢。我那位挚友,向来洁身自好……”
桓照夜面色阴沉至极,双眸冷冷瞥向白藏。
白藏从未见过这般冷肃的桓照夜,慌忙噤了口,不敢过分惹怒他,万一命丧于此,可就大大不好了。
桓照夜收了周身冷意,看向庄疏庭,一字一句,温声道:“我从未去过暖香阁,花柳之地,我更从未去过。”
“你若从未去过暖香阁,若从未见过那里的第一舞姬衔香,因何会说我比她好看?”
“我虽从未去过暖香阁,但曾听六弟说,那里的第一舞姬,倾国倾城,无人可比,乃是朝元第一美女。端午赐婚那夜,六弟说你是朝元第二美女,”桓照夜神色颇为认真,低声缓缓道,“可在我眼中,你方是第一美女。”
“原来如此。”白藏哈哈笑道,“妹婿所言极是,我家十七自是第一美女。”
庄疏庭眉尖蹙了蹙,桓照夜这花言巧语,不知何时能停。
不过,这些时日朝夕共处,去除他是她灭门仇人这层关系,回想他种种行止,可称得上清朗洒落,光风霁月,实非宿柳眠花之人。
这暖香阁,他既说未去过,便未曾去过。
可她隐约觉着漏掉了甚么重要细节,千头万绪,一时想不起来,理不清楚。
罢了,他既非灭门仇人,其余事宜何需太过在意?
“夫人莫不是忘了?女子倾慕男子,便觉她倾慕的男子模样最为俊美。”桓照夜似是意犹未尽,抬手轻捏庄疏庭下巴,“男子倾慕女子,亦是如此。在我眼中,你不光比暖香阁的第一舞姬好看,你比天下的女子都好看。”
这桓照夜,当真厚颜,竟当着他的面调戏十七,瞧不下去了,白藏摇了摇头,转身往花厅行去。
眼见白藏没了踪影,庄疏庭抬手拉下桓照夜仍捏着自己下巴的左手,抬眸看向他面容,略笑了一笑:“不愧是殿下,说起逢场作戏之言,十分动人,比我强上许多。”
桓照夜眉心拧起:“若是面对心仪之人,只怕你不光说得动人,做得更动人。”
心仪之人?庄疏庭眼眸微垂,她已许久未见听琴人,不知他可还会去琴馆。
眼见庄疏庭陷入沉思,桓照夜如何不知她是想起了听琴人。
那听琴人不过是服用改形易貌药物后的他,容貌普通,哪里比得上真正的他?桓照夜强压心中酸意。
此前庄疏庭误以为他是灭门仇人,自是不会真心对他动情。
如今她已知晓他并非灭门仇人,她与他,便不再没可能。
他不急,他等得。
桓照夜蹲下身去,左手轻置庄疏庭膝上七弦琴,双眸锁住她,声音低柔:“若你有心仪之人,你想为他抚奏什么琴曲?”
这些年在琴馆,庄疏庭已数不清究竟为听琴人抚奏了多少琴曲。
不管是新学尚不娴熟的,还是抚奏多次闭着眼亦可流畅弹出的。
她自是要将她所会琴曲,一首不落,逐首抚奏给她的心仪之人听。
庄疏庭抬眸看向桓照夜,不知他,想听什么琴曲?
他想听什么琴曲,与她何干?
庄疏庭又垂下眼眸。
“你可知我想听心仪之人为我抚奏什么琴曲?”
她如何知晓?庄疏庭轻轻摇了摇头,搁在七弦琴上的右手手指慢慢攥紧,她不想知晓。
桓照夜双眸未离庄疏庭,手指轻抚琴弦,正欲开口,只听白藏声音响起:“十七,那日在扶风郡为你写的方子,无需再继续服用。”
庄疏庭似是听见天籁之音,忙转头看向白藏:“是,七师兄。”
白藏抖了抖手中药方:“自今日起,按新方子服药。今晚的药刚泡上,还需一个时辰才好。你与妹婿不若先回房,待药好了派个人来取便是。”
“多谢七师兄。”庄疏庭眼含笑意,接过药方,“不知七师兄今夜宿在何处?”
“我便宿在此处,过了今夜再说。”白藏道,“你们速回,免得在此处吵着伤患。”
“哪有吵着他们?”庄疏庭道,“听我抚琴,他们呼痛之声都少了许多。”
白藏道:“那是服了我的药起了效用!”
桓照夜定定瞧了庄疏庭笑颜半晌,方缓缓立起身,左手顺势将七弦琴抱起,右手伸向庄疏庭。
“速回,速回,让我歇息片刻。”白藏打着呵欠,转身返回花厅。
庄疏庭瞧了眼面前如玉般修长手指,随即抬眸看向桓照夜,微不可查摇了摇头,双唇轻启,无声说出两个字。
桓照夜看得分清,她说“不要”。
他眉心微皱,右手往前探去,紧攥庄疏庭手腕不放。
庄疏庭无声挣扎起来,欲将手腕从桓照夜手中挣脱,未料桓照夜低呼一声:“夫人,痛!”
她忙停下挣扎,瞧向桓照夜右肩:“可是伤口裂开了?你松开我,我去唤七师兄。”
“未裂开,无需唤他。”桓照夜竟依言松了庄疏庭,将左臂揽着的七弦琴换至右手。
庄疏庭双眸从桓照夜右肩,移向片刻前仍攥着她手腕,此时抱着七弦琴的右手,抬手往七弦琴伸去:“我来抱琴。”
桓照夜竟又依言将手中七弦琴递向庄疏庭。
庄疏庭接过七弦琴,正欲转身回房,未料桓照夜双手伸出,一手揽往她腰身,一手揽往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顷刻间,她便被桓照夜身上清冽冷香包围。
“你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究竟是因我有心仪之人,你我二人需得避嫌?”桓照夜贴向她耳边,低语慢语,“还是因,你在害怕,害怕真的喜欢上我?”
庄疏庭怔在桓照夜怀中。
桓照夜微偏头,凝视庄疏庭。
他已打定主意,他要先在她心中埋下种子,一颗她心悦于他的种子,再静等这颗种子发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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