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娘已经被带了下去,此时花厅只剩还愣愣地坐在圈椅上的沈苑,和侍立一旁的大丫鬟立春。
白姨娘状似疯癫的言语和笑声还在脑海中飘荡,想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应是听到了的,但是沈苑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听到这些的下人们会怎么想、怎么传,以及应该怎么处置了。
白姨娘说的那些话,如果理智尚在,她是一个字儿也不会信的。可是可怕的是,在她听完之后,心底里竟想要一探究竟,可能是因为白姨娘最后的绝望姿态不似伪装,也可能是因为她提到了她早逝的弟弟——对于弟弟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立春,你让秀儿过来。”
立春担忧地望了眼自家小姐,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待立春带秀儿过来,沈苑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坐姿,目光空洞地吩咐秀儿:“你现在马上去一趟沈府。不要进去,只到附近看一看,如果发现沈府被围或者有其他异状,便再去魏王府一探,只需看清当时情状,不需做什么,然后尽快回来禀报。”秀儿领命起身时,又听主子补充道:“悄悄地去,不要惊动府中侍卫。”秀儿再次称是,起身离去。
“立春,再劳你跑一趟,去把孙总管给我叫来。”
立春跟着康王府总管孙平进来后,未及行礼,便听王妃道:“礼先免了,孙总管,我听说父亲有恙,想现在立刻回沈府探望,劳您备车。”
“王妃不可,王爷临行前再三嘱咐下官看顾好王妃。现在天色太晚,消息也不实,下官猜测这是贼人陷阱,王妃万不可以身涉险啊。”
“孙总管怎知消息不实?”
“这……沈大人一向康健……”孙总管很是后悔,百密一疏,居然让偏门不知情的婆子放了沈家的人进来。
“正因一向康健,如今漏夜前来报我,必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
孙总管无法再应对,只得双膝跪地向沈苑深深叩首:“娘娘,下官可派人前往探望,如属实,定及早来回报。王爷当明后两日便可归府,一切待王爷归府之后再与娘娘分说。如今半夜,下官不便久留于内院,请容下官先行告退。”说完,不待沈苑示下,便起身匆匆离去。
孙总管走后,沈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叫孙总管过来,并非是真的想去沈府,只是试探而已,如今结果似乎在往她最不愿意去想的方向发展。
及至听到秀儿带回来的消息,沈苑本来一直保持紧绷的后背瞬间泄了下来。
沈家和魏王府,被身着同样军服的兵士包围了;而他的夫君,魏王府的死敌,因有重要军情,久不归家。但孙总管刚刚说,他明后两日便可归来了。
她猜想,他归来时必定是带着凯旋、甚至是更好的消息的吧。如果真如她想的那样,那么她作为沈阁老“宠爱”的嫡女,也许是带着特殊目的嫁过来的康王妃,应该被怎么处置呢。最好的结果,怕是暴毙而亡吧。
这些年的恩爱画面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沈苑的眼前,那个集天下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康王殿下,真是让人着迷。她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想等他回来,亲手了结她这“绚烂”的一生,抑或是,亲口告诉她,她的猜测都是假的,她还是他的妻。
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亮,终于等到了隆庆帝薨逝、康王殿下继位的消息。
听完秀儿的禀告后,沈苑只觉得久坐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腿部有些微微发麻,但是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
应该用不了多久,夫君就要回家来了。到时候,他们会以怎样的面目相见呢?不对,他已经没有必要再与她虚与委蛇了,那他还会再来见她吗,还是只派下人送来三尺白绫抑或一杯鸩酒?
她私心里是想再见见他的,想亲口告诉他,她从来无心与他为敌,也更不会加害于他,可是他会相信吗?他应是早就知道父亲是魏王一党了,但是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甚至直到十几天前离开的时候,还在温柔地嘱咐她,让她等他回来,他会陪她一起去沈府探望父亲。
现在,她其实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的父亲,问她的夫君,但是她又实在是胆怯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已经证实了,她的娘家和她的夫家不共戴天,而她被所有人蒙在鼓里,活在虚构的幸福里,糊糊涂涂地活了这一辈子。
既然这样,那何不继续糊涂下去呢,何必非要直面惨淡的真相,把过往的美好在眼前撕碎,以面目全非的姿态面对无数个夜晚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呢?她甚至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算了吧算了吧,就这样吧。
于是,她起身扶住立春递过来的手,一步步缓缓地走回卧房。最终,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雕花大床上,吞下了他最爱的一支鎏金花钿,结束了这荒唐的一生。
还好,在她的心里,他们的开始和结束,都还是美好的。
还没有失去意识的时候,沈苑以为,如果她的运气足够好,可能可以在地下和久别的娘亲和弟弟重逢。却没有想到,她再次睁开眼,竟是在沈府的闺房里。
——
“小姐,您终于醒了,身上轻快点儿了吗?大少爷已经派人来看了两趟了,说下了学就亲自过来看您。”立春见她睁眼,忙上前问道。
沈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她住了十五年的闺房,她一眼便认出来了。只是这不应该啊,她不应该在这里的。
立春见小姐皱着眉,以为她身子还是不舒坦,急着转身吩咐立夏:“去请闵大夫再过来一趟吧,小姐吃了药也没见好啊。”
原本立于立春身后的立夏立马转身急急出了门。
沈苑急于弄清楚现今的情形,挣扎着想起身,立春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立春?”她试探地唤道。
“奴婢在,小姐,您还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躺吧。”
“立春,王爷他……回来了吗?”
立春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您又烧得厉害了吗?咱们府上哪里有什么王爷啊?”
听她这样回答,沈苑眉头皱得更紧了。就着扶她的姿势,她细细打量立春近在咫尺的脸庞。
立春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对她实在再熟悉不过。这张分明还带着些稚气的脸,肯定不是五年后那个在王府里独当一面的立春的脸。
她靠在床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逐渐清明。只是,心里那个猜想可能是真的吗?
“大少爷说了今天要过来?”她紧紧抓着被角,极力控制着不要发抖,轻声问道。
“是啊,您昨日半夜起了高热,时梦时醒的,奴婢就去通报了老爷和大少爷。大少爷本来一早就要来看您的,可老爷不许大少爷缺课,大少爷只得让身边的砚台一趟趟来询问情况,说是下了学就会立刻过来。”
沈苑听完终于确定,不管如何离奇和不可置信,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年岁。
她的弟弟沈霁还好好地活着,她也还没有嫁到康王府,那前世的一团糊涂账,就都还来得及一一清算。
这一次,她要明明白白地活一遭。
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身子养好,才能从长计议。
她喝了药便又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了霁儿坐在她的床前。
“姐姐你终于醒了,吓坏我了。”沈霁对姐姐撒娇道。
沈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弟弟了,乍然睁眼便见他坐在床头,一脸担忧之色,只觉得心尖发颤,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沈霁见姐姐睁眼就哭,也急坏了,于是姐弟俩抱头痛哭起来。
后来,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天色渐晚,沈苑还是不舍得让弟弟离开,这小半日的相处对她来说更像是梦一场,她害怕梦醒的时刻。
可是沈霁已经十岁了,夜晚时分久留在已经及笄的姐姐闺房是全然不成体统的,最后还是在沈苑依依不舍中离开了。
虽然不舍得睡去,但是身体的虚弱让沈苑也没有支撑太久就又睡了过去。
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闺房之中,沈苑才真正放下心来。身体也感觉到了明显的好转,她开始梳理前世最后一夜的记忆,好为今后打算。
正思索着,就接到了父亲身边的长随水生前来请她去前厅接旨的通禀,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前世终其一生,只有幸接到过一次圣旨,便是赐婚于康王。
原来竟重生于赐婚的前一日吗?既然让她回来了,又为何如此急切地把她再次推向末路?
接旨不可耽误,立春立夏急急地伺候呆愣的主子从床上起身,沈苑像布偶一样任丫鬟摆弄,最后跟着指引去了前厅。
接完旨,她的父亲,大梁朝的内阁阁老沈仲元摒退了下人,引着她去了他的书房。
“苑儿,是不是吓着了?”进了书房,沈仲元让女儿在他的对面坐下,语带怜爱地问。
沈苑平静地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慈爱的脸,心里却翻腾不止。这是她敬爱了一生的父亲,可是他却骗了她一生。前世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机会问问他,他的那些宠爱,究竟有没有一分是真。而这一世,她也不会问,她要自己亲手去查。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这一次,她便只相信自己。
沈仲元看着女儿直视着自己,却迟迟不说话,脸上是他看不懂的神色,皱眉道:“苑儿,这是怎的了?你不愿嫁给康王殿下?”
听到父亲这样的问话,本来还未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局面的沈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她又怔愣片刻,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伴着眼泪垂落的节奏,她从圈椅上起身后退半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女儿不愿!”
“不敢再瞒爹爹,女儿自去岁在长乐公主的赏花宴上偶遇魏王殿下后,便……便钟情于魏王殿下,可女儿不愿因为我把沈家、把爹爹置于皇家纷争之中,故不敢有丝毫表露。可是,可是现如今竟要我嫁于康王,女儿实在不愿、不愿与魏王殿下为敌啊爹爹……呜呜呜呜……”
说到这里便泣不成声。
沈仲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女儿竟有此一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盯着伏跪在地的女儿神色难辨,似若有所思。片刻过后,渐渐回过神来,起身行至沈苑跟前,弯腰将她扶起:“苑儿,你该早与父亲说起的。”
沈苑顺势起身后仍然没有止住哭泣,看起来万分悲伤。
“如今赐婚圣旨已下,你也知道两王之间的关系有多敏感,你只能把心收了,万不可再与人提起此事。”沈仲元语带告诫地严肃道。
回答他的还是只有女儿的嘤嘤啼泣。片刻后,哭声渐熄,沈苑红肿着双眼,面带戚色地盈盈下拜,道她知晓利害,以身子疲乏为由请辞了。
走出父亲所居的正阳院,沈苑面上的表情渐渐由凄楚变为凝重。
重来一次,带着前世最后得知的半明半晦的信息,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清明了许多。比如此刻她就在想,自她前日高热不退直至现在,宠爱她的父亲却是半句都没有问过她的身子如何了的。
现如今既然圣旨已下,她也没有了别的选择,那就务必要在出嫁之前弄明白,她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一枚被放弃的棋子。
如果是的话,那她此生除了霁儿,就真的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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