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三十里,夜色灰蒙。
“为何要逃?”
低沉浑厚的嗓音夹杂丝丝凉意从农院后方缓缓递来,熟悉的音色如一记响钟重重砸在袁无思心头,灵便的四肢瞬间僵在原地。
众侍卫闻言,自觉让出一条道。
域王背负而立,高大身影自暗处走来,夜色笼身,如同泼了一层浓墨,阴郁可怕,犀利冰冷的双眸极淡的落在她身上,如蚂蚁啃噬般心神难安。
像是高处的上位者俯视卑微到尘埃中的蝼蚁,明知力量悬殊却依旧我行我素,不自量力的妄想逃出他的掌心。
他是大魏的域亲王,令人闻风丧胆的五皇子——魏屿。
先帝孕有六子,各个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皇位只有一个,传给谁却犯了难,以至先帝垂垂老矣,储君之位都未立下。
彼时,先帝重病,整日缠绵床榻,早已无心早朝。皇子夺嫡激烈,几欲反目成仇,群臣暗中站队,大魏动荡不安。
域王在滨州一带镇守多年,与京都几乎断了联系,云贵妃薨前唯一请求便是让域王回京侍奉左右,先帝一向宠她,又加之他即将西去,便应了请求。
他被紧急传召回京,日日侍奉云贵妃照顾幼弟,后凭一己之力将衰败的大魏拉回正轨。
彼时他不过十八,未到冠礼之年,辽国、吐蕃两股势利勾结趁虚而入,频频试探底线,将边关线挪了数丈,将临近的村庄的村民全部屠杀殆尽。
他一声令下率领十万大军南下,仅三年便打败辽国,击退吐蕃,夺回大片领土,杀害两国将士上万人,以慰大魏逝去亡灵。
回归朝堂后,他斩奸臣除奸污,仅因李尚书的一句德不配位便将其残忍杀害,将他的躯干跟头颅分别悬挂于城门两侧,对外称是镇邪祟,实则是震心存二心之人。
他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将大皇子与四皇子圈进王府,终身不许人探视,皇子被押着经过伶雀街时倏义愤填膺的当着众百姓的面大骂域王杀父杀母,不配为皇,民众若非拥他入皇,大魏危矣!
此番言论,自是引起群臣对域王的反抗。
他杀一儆百,将叫嚣之人的尸首扔至大殿,让所有大臣观之惨相。
冷到极致的视线带着嗜血与杀戮般落到群臣身上,如芒在背般令人站立不安,却无一人敢上前辩解,至此,无人不服。
待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是新任皇帝时,众官员的贺书封号如泉水般涌入域王府时,礼部加班加点的准备新皇登基流程时,他却做了个惊天大举,让朝堂上下都为之震惊,将年仅九岁的幼弟送上皇位,自己却甘愿为臣。
—
身后立着两排面无表情、高举火把的侍卫,将落幕的夜色点亮。
火光照到袁无思白皙透亮的小脸上,羽睫若隐若现,臂膀微微颤抖,她搂紧怀中的包袱,往后缩了缩。
域王目光紧锁,大步靠近,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轻轻抬手,挑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与之对视,眼中透着冷冽与疏离,他薄唇轻启:“做本王的王妃,不好吗?”
袁无思的手指紧了又紧,本能的后退,臂膀一软,肩上的包袱顺势滑落在地,随之散开,皆是些女子家的衣裳及细软。
域王垂眸看去,手腕一翻,一把长剑递到他手中,他轻挑起地上散落的包袱,随意翻搅两下,见有一张路引,俯身将它拾起,暼一眼,揣入袖中。
袁无思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睁睁看着他将路引拿走,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可是大魏杀人如麻的域亲王,谁敢与之叫嚣,即便将东西都拿去,她亦不能说什么,纵然有千分委屈也要咽到肚子里。
他随手将剑扔给侍卫,视线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探究与审视。
“怕我?”他步步紧逼,又问“谁给你的路引?”音色虽淡,却如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袁无思咬咬牙,脊背冒出冷汗,大脑飞快运转,暗自盘算此事的利弊,若如实说出,以域王残暴的性子,必会有人遭殃,助她逃走之人便成了帮凶,此举实为不仁不义。
若咬死不说,也不见得他会放过她,说不定会追究到底,以他的手段,查出真相不过时间问题,届时依旧会有人遭殃。
想此,她撩裙下跪,在域王怪罪前,率先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纵然心中惧怕,却不得不这么做:“求王爷恕罪,没人给臣女路引,是臣女利用职权之便威逼利诱吏员才得了路引,是臣女自己过不惯现在的日子,才想着逃走,无关他人,还请王爷饶恕臣女,放臣女离去,臣女定感激不尽,日后必报王爷大恩。”
五日前,是她在尚书府主动攀上他,放下身段哀求他带自己出府,筹码便是与他成婚。
她不懂性情怪异的域王为何要与她成亲,当时她无暇思考这些,心头早已被兄长战死的消息填满,她只想快些出府去,便随口应了这筹码,却又在他筹备婚礼时以见域王为由骗过舅舅,连夜逃出京都,这无疑是当众打他一巴掌,折了他面子。
连当今圣上都做不了他的主,她又哪来的胆子。
或许父亲在时,还能用父亲的战功来求一条生路,如今父亲已去,兄长下落不明,她孤身一人在世,无依无靠,域王杀她就如杀只蝼蚁,费不了心神。
逃婚一事,京中定是都传遍了,他气不过才派大量人马来追她。
他心性向来阴郁孤僻,他定是愤怒不已才会不择手段的将她追回,若他因此恼羞成怒将她杀害,朝堂少了一孤女,定没人发现,亦不会有人追究,即便有人发现,也不会拿他怎样,在大魏,他便是王法。
想此,袁无思心如死灰,她闭了闭眼,心中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招惹这尊魔煞,白白葬送后路。
她原以为偷偷逃走是最佳选择,域王日理万机,每日要代替小皇帝批阅奏折,会见使臣,还要管束小皇帝学业,有时还会垂帘听政,定不会将多余心思放在她身上。
故放松了警惕,连赶几个时辰的她早已精疲力尽,便打算在驿站旁的农院休息一日在出发去翼州,谁知域王竟马不停歇的带了大量人马来追她,待她发现想从竹院后门溜走时,他早已不动声色的将驿站整个围住,只待她自投罗网。
域王眉眼微垂,双眸在夜色中更显深沉,冷淡开口:“本王不需你报恩,你只需坐好王妃这个位置。”
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闻之,袁无思又是一抖,险些落下泪来,有种被人缠上却甩不掉的无力感。
为什么非要她做王妃,是为了方便报复她吗。
“本王在问话,为何不答。”冷冷的字眼从头顶砸了下来。
袁无思语无伦次,将脑袋伏的极低,卑谦道:“臣女…臣女骗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她声音极低,带着丝丝哽咽:“臣女当时只想快些出府寻长兄,臣女并不想成婚,之所以应下王爷,皆是为了出府。”
兄长出征两年,她满心欢喜的在京都等了两年,明明一月前他还传信给她,说余孽已清,翼州大捷,不日便返回京都与之团聚,让她耐心等些日子,莫要调皮任性,好生听舅舅的话。
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翼州突传噩耗,两千锐兵在撤军途中惨遭埋伏,领头之人是她兄长袁之映,跟那些骑兵一样,被人包抄,生死不明。
闻此噩耗,她无法接受,日日以泪洗面,终于病倒了,缠榻数日后幡然醒悟,他未见兄长尸身便不会认下他的死讯。
她要亲自去翼州寻长兄,见她振作,阿兰立即请了郎中,吃了半月汤药调理,身子才逐渐好转。
病好后,她开始计划出府,先去求了舅舅问兄长下落,可舅舅却以女子不能过问朝政为由将她婉拒,她又去求了舅母,舅母只说让她听舅舅的话,莫要胡闹惹麻烦。
几次乔装打扮混出府去,皆被府中下人识破拦了回去,并将此事禀告舅母,舅母闻之,只淡淡看她一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恶还是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
袁无思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只是想问一问兄长的情况到底如何,为何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府中所有人都说她不懂事,可她只有兄长这一个亲人了。
尚书府如同封闭的牢笼,外界消息一点都传不进来,她若不主动去寻,如何得知翼州状况。
她在府中蛰伏数日,将首饰变卖,花了五十两银子收买了府中下人,这才得了些消息,过几日域王会因兄长的缘故来府中抚慰。
她深知域王权势滔天,手段狠厉,其脾性更是深不可测,不是谁都能招惹的,可她不想错失出府机会,只得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一博,她必须要去翼州。
域王嗤笑,眼底一片猩红:“袁无思,招惹了本王,你还逃的掉吗?”
袁无思脸色一白,浑身僵住,心中狂跳不止,面上却持着冷静,面若泰然的朝他拜了拜:“臣女没想逃,臣女只是想去翼州办一事,待臣女寻到兄长,定会回来,届时任凭王爷…”
处置二字还未说出口,她便被域王只手拉了起来,两人距离陡然拉紧。
袁无思瞬间愣住,目光呆滞的望着他,大脑倏然一片空白,他…他要开始杀她了。
域王瞳孔漆黑,火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忽明忽暗,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方才跪的久了,又被猛然拉起,袁无思只觉腿脚发麻,双腿像过电一样,脚跟没有支点,整个人晃了两下,斜倒在他怀中。
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她魂都快吓飞了,立即退出身来,谁知退的急了,整个人又是一晃,这回不是倒向域王方向,而是一头朝旁边的侍卫堆里扎去。
袁无思懊恼捂住双眼,暗骂自己可真没用,关键时刻倒来倒去,委实矫情,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勾引域王不成转而勾引域王的手下。
域王伸手将她捞回,打横抱起,袁无思惊呼,条件反射地勾住他的脖颈,她瞪着眼睛盯着地面,胸口狂跳不止,这动作实在说不上优雅。
域王抛出两个冰冷至极的字:“回府。”
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的跟在他身后,静到周遭只听得见盔甲晃动的声音,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们面无表情的脸。
袁无思心如死灰,这是他报复的手段吗,让她也尝一尝在众人面前丢人的滋味。
域王将她放到早已备好的马匹上,袁无思方才被他头朝下扛着,如今胃中翻腔倒海,莫名想吐,她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的搂着马脖子,墨发垂在两侧,脸色苍白无力。
见她实在难受,域王差人拿来装满温水的皮槖递给她,袁无思仰头喝了几小口,又捂着胸口猛咳两声,这才觉得好受些。
域王翻身上马,夜晚的风有些许凉,吹到肌肤上如同被碎冰弹到身上,浑身一激灵。
侍卫递来裘皮,域王给她披上,将她整个裹住后又系上,袁无思依偎在他怀中,只露个脑袋来,整个过程,袁无思都没说一句话,身体僵硬的任由他摆布。
半响,袁无思垂眸觑了眼眼前毛茸茸的裘衣,域王拉了拉缰绳,袁无思立即坐正身子,眼睛直视前方,不敢再乱动。
这域王的心思还真是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方才还一脸阴郁,像要触怒旁人,现在却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不知赶了多久,凉风吹在脸上,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逐渐的,袁无思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之物也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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