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梁家的晚膳，气氛非常诡异。

晚膳通常是六个人，坐主位当然是梁甫，他左手边坐的是续弦平氏，右手边则是今年八岁的儿子梁楠。平氏的左手边坐着梁以珠，梁楠的右手边坐着梁以雅，末位是梁以雅的生母林姨娘。

梁甫早年和原配王氏感情甚笃，但王氏身体不好，夫妻成亲多年也只有梁宝一个孩子。如今梁甫唯一的儿子梁楠是平氏之子，作为唯一的儿子，梁楠颇受平氏宠爱。即便是在“食不言”的规矩下，几乎无人说话、吃喝都极讲究礼仪的家庭晚饭上，梁楠也敢拿着一个九连环在手里摆摆，奶娘喂一口饭，他可以含许久也不咽下去，换作平时梁甫早板着脸、放下筷子怒斥梁楠了，接下来就是平氏劝解、梁楠憋着嘴不甘不愿闹脾气、梁甫让他罚站不许吃饭、平氏私下给他开小灶，这种日常操作。

但是今天很奇怪，梁楠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个新的木工小玩具，放在桌上摆弄，双腿一甩一甩，完全忘记了吃饭。而因为今天的汤太烫，梁以珠喝得急、发出“呼呼”的响声，林姨娘做惯了服侍人的事，急忙倒凉水给梁以珠缓解，却因为太着急而碰翻了茶杯，茶水洒落在地，梁以雅发出一声轻呼：“姨娘，怎么这样不小心？”她认在平氏名下，对自己生母，也是喊姨娘的。梁楠趁机将奶娘递过来的饭勺一把推开：“我不吃！”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兵荒马乱，梁甫竟然也未发一言，只是机械的，将白米饭送进嘴中。他一口菜都没吃，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碗，仿佛碗中有个大美人。

平氏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

“夫君？”她试着夹了一筷子的竹笋炒肉送到梁甫的碗中。然而一看见这道菜，梁甫没有聚焦的眼睛忽然就有了神采：“不！我不吃这个！”

这不是平日夫君最爱的几道小炒之一吗？平氏疑惑，梁甫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甚至是痛苦起来。

因为他回忆起来，今日的午膳，皇帝的饭桌上也有这道菜，只是食材更上乘，摆盘更精致。他总觉得吃了这道菜，就会被皇帝拖下去打板子。

对于领导的质问，一问三不知，是身为一个下属最尴尬的瞬间了。

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更让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爱卿还是回家多关心关心子女，勿要因为公务繁忙，疏忽了家人。”

一个“爱卿”，让梁甫听得毛骨悚然。显然皇帝很不满意这门亲事，要不是碍于自家儿子的面子，他一定、非常、极其想把梁甫罢官，让梁家全家都滚回老家去！

“父亲大人，今日可是不舒服？”梁以雅关心道。

“爹，你今天胃口不好吗？”这是梁以珠。

“老爷……”木讷寡言的是林姨娘。

“爹，不能浪费粮食。”自己不吃饭，还有脸教训老子的是梁楠。

梁甫确实没有胃口，他放下筷子，目光扫过一桌子的家人，在梁以雅身上顿了顿。他记得，在梁宝痴傻之前，这个位置是属于她的。

被皇帝告知自家女儿昨天晚上被家人抛下，然后又被十三皇子救下的事实，实在是非常让他感到丢脸。而基于皇家声誉考虑，他还不敢将这件事说出去，甚至要叮嘱家人：“昨天无忧寺发生的一切事情，必须烂在肚子里，谁敢对任何人说出一个字，谁就不是梁家人。”

“注意，这不是玩笑，”梁甫按住儿子的木工玩具，冷冷道，“也包括你。”

梁楠浑不在意：“我昨天又没有去，关我什么事？她们女人才爱嚼舌根呢！”

昨天在无忧寺发生了什么？因为梁宝的丫鬟和奶嬷没有汇报的缘故，平氏并不太清楚，她将疑惑投向梁以珠和梁以雅，姐妹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知所措。

难道她们抛下梁宝的事情被发现了？可是她已经回来了呀，安然无恙，她还能向父亲告状？如果是告状，父亲就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所以，是她们女扮男装想见到十三皇子的小心思被发现了？谁会和父亲说呢，姐妹俩将怀疑对准对方。

梁以雅察觉到了父亲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的目光，她本能地感到不安。毕竟真正异想天开的人是她，这是无奈之举，如果有意中人愿意娶她，她何苦要听信闺中小姐妹的话，去碰这种运气？

其实梁甫只是因为这个座位而想起了另一个女儿，而她心里有鬼，不免低下了头。

这时梁甫深深叹了口气，这是要放大招的前奏。

梁以雅一惊，心扑通扑通跳得快起来。

“我宣布一件事，”梁甫站起身来，“今日皇上单独召见了我。”

他一起身，全家人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紧张道：“可是要升官？还是要外调？或者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交给你？”

“咳咳！”梁甫咳嗽两声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在众人——除了梁楠的注视下，缓缓道：“十三皇子要迎娶我梁家女儿。”

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爆炸性消息！

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翘首以待梁甫的下一句，然而他只是长叹一声：“你们继续用膳吧，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务。” 主要是他也需要冷静一下，顺便查一查历代王妃的陪嫁都是什么标准，自家的钱够不够，嘤……

平氏还企图叫住梁甫多问两句，可是看他一脸沉重的表情，竟然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便乖乖闭了嘴。梁甫一走，席间顿时炸开了锅。

“十三皇子，就是皇后生的那个十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那位爷？最受宠的那位皇子？”平氏不敢相信自家有这等好运。

梁楠举手插嘴：“我知道他，他打猎骑马蹴鞠投壶赌博斗酒逛青楼都很厉害！”平氏瞪他：“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梁楠撇嘴，退出群聊，抱着新玩具缩到桌子下玩儿去了。

“十三皇子不是在无忧寺出家吗？”林姨娘弱弱发出疑问。

“人家只是发愿出家三年，又不是一辈子，”梁以珠跳出来显示自己知道很多，“这位皇子很快就要回京了呢！”

平氏若有所思：“我听闻他是因为喜欢宋家的小女儿宋丹瑶，人家又和九皇子定了亲，所以才心灰意冷去庙里。他人不在京城，怎么会突然看上我们家的姑娘？” 她将探究的目光转向两个女儿：“你们昨天在无忧寺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低头乐不言，最后是梁以珠挨不住平氏的揪耳朵，将女扮男装一事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梁宝的那一部分。平氏气得拍桌子：“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种主意，也不与我商量，万一冲撞了十三皇子，我们全家都得遭殃！”

梁以珠狡辩：“这不是没有压根没有皇子殿下嘛！而且女扮男装也是京里盛行的风俗，我们玩一玩有何不可。”

“那也得看是什么场合！”平氏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移来移去，心道自己的小女儿没心没肺，想不出这种主意来，一定是梁以雅教唆。

这个长女真是令人头疼！可是……想起老爷走前看了好几眼梁以雅，平氏心中怒火渐渐平息，老爷虽然没有明说是谁嫁，但很明显，梁家如今待字闺中，正值适嫁年龄的姑娘只有梁以雅一个。饶是平氏并不如何待见这位长女，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教养良好，才艺精通，且继承了林姨娘的一副好相貌，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美目如含秋水，盈盈欲语。

难道是昨日她们其实遇见了十三皇子，却没有认出对方来？这倒也有可能。

“十三皇子在寺庙里，恐怕未必会如在京中一样有那样大的排面……”平氏若有所思，望着梁以雅，慢慢道：“你仔细回忆回忆，昨日在无忧寺中到底都见过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格外出挑的？”

平氏的目光极有深意，梁以雅的心跳得更快了，只是这一次不是慌乱而是窃喜，无忧寺中的僧人很多，她仔细回想，其中的确有长相俊俏、气质不凡的，难道十三皇子竟然会和寻常僧人一样扫洒和做功课？那岂不是，她早就遇见了他，自己却不自知？而以十三皇子的本事，想要打听哪家女眷，打听不到呢？

梁以雅的俏脸顿时绯红。这下不用明说，平氏也明白了。

这个继女的运气还真好，她酸酸地想，两个孩子一起去寺里，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女儿有这份好运？她恨恨瞪了一眼懵懂的梁以珠，只觉恨铁不成钢，这样好的机会竟然没有把握，这可是平步青云，直接嫁入皇家呀！哪怕只是一个侧妃……

咦，老爷还没说到底是正室还是侧室呢！等晚上就寝时她必须问清楚。不过想来也不可能是正室啊！

侧妃也不错，以后珠儿的亲事、楠儿的仕途，都有指望了。平氏美滋滋地想，看着梁以雅的目光渐渐从妒忌愤恨转向亲切慈祥：“雅儿日后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可千万不要忘记帮衬娘家人啊！”

梁以雅又惊又喜，抬头道：“我？怎么可能是我？父亲大人并未明说……”梁以珠嘻嘻打断她：“如果不是姐姐，难道还能是我，我才多大呀！更加不可能是梁宝那个傻子了！恭喜姐姐，哦不，恭喜皇妃娘娘！”

“莫要瞎说！”梁以雅似嗔似喜瞪她一眼，心中早已乐开了花，犹如有五百只猴子上蹿下跳。她真恨不得像个傻子一样跑出去对着月亮大吼几声，我梁以雅终于出人头地了，让那群势利眼的女人看不起我，以为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如今十三皇子将来迎娶我，日后我的身份地位将比这些姐妹谁都高贵！

她喜得简直要疯了，但表情还依然保持淡定，柔柔起身对平氏行礼：“若是真的，雅儿定不负母亲所望。”

三人很快开始计划嫁妆，畅想日后当皇妃的日子。

只有因为老不发言而被踢出群聊的林姨娘，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左思右想，总感觉事情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

“待姐姐当了皇妃，我要穿最好的蜀中俏云纱，用最大颗的合浦南珠装扮我的首饰，让十个织娘天天给我做新衣裳，吃刚捕捞上来的大闸蟹和刚摘下来的南岛荔枝，而且再也不用学习，反而我也不愁嫁不出去，嘻嘻！”

“瞎说什么，没有影的事儿。”梁以雅嗔怪道。小脸绯红，心中已经在想着，今日见的哪个俊俏僧人未来会成为她的夫婿。无忧寺中的僧人多习武，各个皆是高大健壮，他们之中无论是哪一个是十三皇子的话，恐怕她都招架不住呢……

梁以雅的脸更红了。

这等好运怎么不落到自己家女儿头上呢！平氏一边帮忙筹划，一边更加气闷，心里酸得不得了。趁着睡觉的工夫，她把迟迟不愿从书房出来的梁甫拉回房间，各种按摩安抚示好，最后温柔小意不经意地问到：“那位殿下到底是要娶我们家哪位姑娘呀？”

“还能有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提起这件事情，梁甫就来气，身为当家主母竟然不好好管束女儿，两个聪明的姑娘心思那样坏，留下梁宝独自一人在外过夜！如果不是十三皇子，恐怕在夜晚的林子里面，她连命也没有了！虽然这个女儿傻、不招人待见，但毕竟也是曾经疼爱过的，他自然不愿见她命丧黄泉。

感受到丈夫的怒气，平氏也觉得心中有气，这等好运怎么不是珠儿的呢！而且无论是谁，嫁进皇家怎么说也是件好事，怎么他的样子倒像是要请来个阎王一样？

平氏忍着怒火问出最后一个她关心的问题：“那么到底是正妃还是侧妃呢？”

梁甫翻了个身，背对她，闷闷道：“陛下并未明说，你切勿对外声张。”

唉，那肯定就是侧妃了，那也不错。以他们这样的门第能嫁进去当侧妃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庶出！一想到并不是正妻，平氏心中又开心了许多，随即也吹灯睡下。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面总是想着如何筹划嫁妆、如何送嫁，日后如何和皇家打交道，当了皇妃的母亲之后要怎么样耍威风，脑子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梦，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精神不济，以至于一时间忘了昨晚丈夫的嘱咐，约束家中人嘴牢。

于是，第二日上午，整个梁家上下都知道了这条消息，等到下午，半个京城的名媛交际圈都知道——梁以雅要嫁给即将回京的十三皇子当侧妃了！

等到晚上，处理完公务的太子殿下才从侍从那里得知了这个八卦，怪道：“梁以雅，那是谁？”

太子殿下（深沉脸）：嗯，一个美丽（并不）的误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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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