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太极宫,没有了高婕妤,一众妃嫔皆舒了心。高婕妤初入宫便因容貌殊丽而侈恩席宠,欺压着不受宠的妃嫔。她私下暴戾,打死宫娥已是常态,陛下也因此对她开始生厌,转而对徐充容宠幸愈甚。
“高婕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是被人下降头了吧。”宫内的清明渠上,水面清园,妃嫔们倚着琼轩正捣着指甲花,为指甲添着朱砂般的新色。
“难道是那失宠的武才人武媚干的?听说她当年曾选狮子骢驯服烈马,可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主。”
“那武才人连承香殿的边都摸不着,她倒就算想也怕是无从下手。无论是谁,能让高婕妤消失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我早看不惯高丽人那幅嚣张的派头了。”
“婕妤、婕妤。”几声沙哑的叫喊,一众珠围翠绕的妃嫔顿时缄默不言,小心觑着一对宫人提着鸟笼走过。笼中的鹦鹉口中不断念叨着那两个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词。
李贞命人取来鹦鹉行至桥上,并未理会饶舌的妃嫔,继续逗弄着鹦鹉朝宫外走去。
身旁,一名婢子端着药插肩而过。李贞没有细看,如若他仔细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人长得和萧兰因一模一样。
萧兰因一幅宫娥扮相,端着粥南去。再一次入宫,未曾想竟会是这样的情形。萧府的世家贵女忽然化成懵懂的小宫娥,她只求子查案时千万不要葬身宫中。
凭借萧兰因一人自然是无法入宫的,她是受人之托才入了宫。昨日还在酒肆楼头听曲儿的她回府便听父亲说晋王派人传话,说与她有要事谈。
直到父亲走后萧兰因才开口“你不是晋王的人吧?”
晋王的性子她是知晓的,眼前的来人必然不是晋王的人。果不其然,真正寻她的是四皇子魏王李泰,为的就是高婕妤一事。
宫闱之事萧兰因本不愿参与。对她而言令多少女子向往的永巷不过是虎狼之地,她对那里的女子只有可怜,折断双翼换取的金笼子一旦掉下便是粉身碎骨,更何况伴君如虎。中冓之言,不可说也,她绝不希望卷入宫闱的尔虞我诈引火烧身。
更何况,有那个诡异的梦境在先,她对太极宫总有一众莫名的恐惧感。
萧兰因果断拒绝了魏王李泰的请求,可来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晋王。
事到如今,就连萧兰因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会鬼使神差地因为那两个字答应了魏王。她只知道看魏王派人来说服的气势,必定不达到目的不罢休,就算那日推脱了对方也还会有各种方法将自己拉入。
她按照魏王的指示乔装入宫,要做的便是在永巷徘徊,从妃嫔身上打探消息。李泰和李治是男子,为了避嫌自然不敢频繁与妃嫔接触,妃嫔亦不会轻易向他们泄露所思所想,因此萧兰因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墨绿色的宫绦在裙下来回刮着,萧兰因加快步伐。
前方就是公主院,萧兰因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楼阁,被眼前的景物所震惊。破旧、残败、柱漆已掉了大半,阳光照进阴冷的堂内,墙上的墙砖都被磕了出来,露出快生苔的暗红底子风吹雨淋,只有梁间鎏金的雕饰隐约透出昔日的辉煌。
一切与周遭格格不入,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她也不相信公主院附近竟有比掖庭宫更为简陋的房屋。
萧兰因将药汤放在积灰的木桌上。屋里可谓四壁皆空,没有一丝生气,只留下桌上几本卷起页边的诗书昭示着这儿仍有人居住。怪哉,此屋的主人去哪了?
一阵戏谑从院内传来,绣着银丝的沙青蹴鞠一骨碌地滚落空寂的里间。
几名小宫娥抱起蹴鞠来回玩闹着。庭前鲜红的石榴花叶落到书上与娟秀的字迹相得益彰,一双不太干净的手按住扉页在花落中写下字字珠玑。
柳叶眉、浅浅的梨涡,好一个标志的美人,萧兰因看的有些痴了,直到一颗小石子弹上美人的脑门她才回神。少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提笔,小宫娥见状笑作一团。
“哈哈,县主又在故作风骚,不过就是个罪臣之女。”猖狂的小石子袭来,李婉蓁的双眼是恐惧又不甘却仍在保持着镇静。众人的讥讽声非但未歇,反而更加大声,道道轻蔑的眼神射向少女娇弱的身姿,无数双眼睛都在期盼着她下一刻就会哭泣逃走或是做出更让他们发笑的举动。
终于,李婉蓁再也忍不住下拉的嘴角,抿着嘴就往里屋躲去。那块破旧的小阁楼是她唯一一块遮风挡雨的暖巢,现在,也是她仅剩的家了。
一道身影从屋内窜出,李婉蓁浑身一怔就被人僵着身子重新拉回院内。一把笤帚扫起阵阵尘霾,还未等宫娥们反应过来一阵断喝划破花叶纷飞的尘风。
“不好好干活都在这儿偷懒作甚!”
宫娥们被突然出现眼前的高品级宫女镇住了气场,为首的宫娥怯声道“与你何干?”
箫兰因看向地上的蹴鞠冷笑道“胆子可真大,公主的蹴鞠都敢偷。再不把蹴鞠放回去你们都得人头落地!”
庭院一片无声。惊恐地看向已经暴露秘密的蹴鞠,方才还在手中的玩物此刻如噬魂的灵物般可怕。不知何人倒抽一口冷气,众人才如惊醒般愤然捡起蹴鞠,慌忙离去。
“多谢。”含蓄胆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婉蓁小心翼翼地耸着肩看向杏眼圆睁的女子。
“不要向我道谢。我不是救你,只是看不惯罢了。”萧兰因望着眼前人狼狈的模样,居高临下地走来,“如若有人胆敢这样欺我负我,我必还之千倍万倍。你听好,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应好好给他们一番教训才是!”
李婉蓁闻言一阵纠结,乖顺地点头应着“多谢女郎教诲,妾身归德县主李婉蓁,敢问女郎······”
“萧兰因。”萧兰因望着周遭眼中染上一丝凉意,“你既是县主,为何又会居住在这样荒俭的地方?你父亲呢?”
无意的话语勾起远逝的记忆,李婉蓁一阵心悸,忍住绞痛淡淡道“父亲息王已经薨了十六年了。”
箫兰因顿悟。息王李建成,曾经的大唐太子。武德九年,当年的还是秦王的陛下见利用杨文干构陷太子不成,便先发制人于玄武门截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割下自己亲生哥哥的头颅,弄兵潢池逼令先帝立自己为太子。息王李建成无论文武均高于陛下,只可惜败在谋算。陛下被人褒赞至今,只有他的位子向来被人诟病。
箫兰因本以为李建成一脉早已被陛下杀尽,没想到活着才是对他们真正的惩罚。
“药凉了。”她急忙转开话题,将桌上的药端在李婉蓁眼前。
李婉蓁眉心微皱。箫兰因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勺药直接吞入腹中。
“箫女郎!”
“没有毒,”箫兰因耸耸肩,“这下县主放心了吧。”
李婉蓁的双眸顿时明亮,接过药小心饮着。
“没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真的会遭遇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见。”箫兰因曾在史书里读过那些夸张而血腥的文字,那里的生生死死与她实在是太远太远,而今却是这样近在咫尺。
李婉蓁垂下眼帘,“不,我们早就见过了。只是女郎不知道罢了。”
“我,见过你?”箫兰因有些错愕,她的的确确是此刻才知道李婉蓁的存在。
仿佛是被对方极为认真的态度逗乐了。李婉蓁掩面,空灵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娇羞。她笑而不语继续饮着药汤。
虽然箫兰因很想深究此话何意,却知道女孩应是不会回答的。看着眼前神思哀悯的美人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腼腆,箫兰因的内心也有了些许柔软。
庭前的石榴花愈发娇艳,宛如点血。李婉蓁仿佛被吸引一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鲜红的榴花。箫兰因顺着女子的视线望着不远处的石榴花,丝毫未注意到对方眼底悄然掩去的担忧。
半晌,箫兰因收好药碗准备离去。她回身再望了眼干坐在厅内的女孩。
“箫女郎,小心。”一幅幅残缺的画面在李婉蓁的脑海闪现,她忍不住唤住箫兰因,想要再说什么提醒对方却觉无处开口,只是拽起箫兰因的袖子,指了指东方。一片禁院,锁着无垠的天际,她轻轻摇头,“今晚,千万不要去那里。”
灼灼的目光注视着箫兰因,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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