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甘露殿,李泰就看到了一张与母亲极为想像的脸。
不用说他便知道那人是谁。真是同人不同命,谁让自己是三兄弟中最像父皇的那一位,故成了三位嫡子中最不好看的一位。不过他的性格和品味也与父皇最像,能成为最宠信的皇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青雀给父皇请安,父皇唤青雀可有何事?”李泰拱手作揖。是的,魏王不需要如寻常皇子大臣般对帝王下跪。他体态肥胖,李世民见儿子的体型起身不便,怕魏王起身时劳累便特意免去魏王的下跪之礼。
“高婕妤一案,可是你让稚奴插手的?”
“是,父皇怎么了?”
李世民听见肯定的回答,脸色顿时阴郁地拉了下来。他看着李泰一脸不解的模样越发不喜,竖子竟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将眼神一移,李治正忧心忡忡地低头自责着。稚奴,是个好孩子。被自己的兄长卷入这样的纷争中,还能拼命维护魏王与他之间的父子关系,不惜将一切罪责担到自己身上。青雀,他怎敢利用如此至善的弟弟。
“那萧氏女也是你把她弄进来的?”
“萧氏?……不知父皇在说哪位萧氏。”李泰顿时感到背部冷汗直冒。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萧氏,朕也知道的。还有稚奴,也知道。”
李泰的心“咚”得一声狠狠敲下一记重锤,冰冷无言的惧感和怒意袭来,这件事情的暴露对他和晋王都没好处,父皇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父亲怎会知晓,难道真的是那人?眼角余光处,李治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当今天下,门阀世家势力煊赫。其余五姓大族、南朝郡望无一不是千百年的积累。若说兰陵萧氏那儿你可以不在意得罪,可是如此随意让世族之人进出宫内,你可有想过传出去的后果?”李世民的言语化作大石压在李泰心头。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可门阀士族根居数代实力巨大,甚至李唐皇室的公主选驸马都曾出现过群臣推辞的情况,众人意欲娶士族之女而非公主。虽然陇西李氏也是五姓大族之一,源流可追溯至秦汉,但在很多汉人看来仍是个大魏六镇与胡人杂居之地起家的家族,就连血统被讹传成胡人。在众人心中公主虽是“出降”,却远不及太原王氏这类士族女子值钱。选驸马尚且如此,门阀士族的影响力远不是能轻易消除的。
像兰陵萧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如此有威望名誉,日久了始终是大唐的威胁。若是让他们误以为太极宫守卫如此不森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宫城,如果不能恫吓人心又岂能叫宫城。
李泰沉默了良久,道“儿臣知错。父皇,儿臣愚笨凭一己之力不能破解此案,本想让他人助力,未曾想竟差点铸成大错。儿臣,甘愿受罚。”
“父皇,儿臣也甘愿同兄长受罚。”李治俯首。
“青雀既为高婕妤之事所累,这几日罚抄《孝经》十遍便可,下不为例。”李世民揉揉劳累过度的睛明穴道,“下去领罚罢。”
李泰悄然退下,临走之前向着李治狠狠瞪了一眼。
“至于稚奴,”李世民招手道“你且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甘露殿上,又只剩下李治的身影,他茫然地看着李世民。
“稚奴,”榻上传来声音,“那萧氏女在宫中发生了何事?”
“萧氏不惜亲身历险,受伤了……”李治如实回答,“儿臣怕惊扰父皇,就未曾将此事告诉父皇。”
李世民睁眼,沉默地看着打量着少年,说道“稚奴,你可知人主为何为天子?”
“承天载道。”
“不尽然。《春秋繁露》有言‘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世上除了天以外,没有人能大于君主。臣民要信服于此,宫闱中有损天子威仪之事便不可外传。朕希望宫内发生的一切都止于人之口,萧氏女交由你,让她守口如瓶。”
“儿臣明白。”
甘露殿内,李治在退出时下意识地回望了殿内的身影。父皇继续执笔在案上处理着朝政,谨慎依旧,早已不是当年张狂天下的青年。
或者说,他现在才注意到,父皇已经这么老了。日夜操劳的国是化作一道道岁月的皱纹,让他尽染风霜。他的眼中再不复当初的傲视天下,而是变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泽。
他的父皇在畏惧着一切。人老了便会怕死,许多年轻时不觉可怕的事物也会越来越上心。多少年轻时轻狂不羁不信鬼神的人当生命垂垂暮年时反倒开始敬神拜鬼,多疑和猜忌更甚从前。
李治遣退宫轿,独行宫道上。儿时,对他而言父皇一如神明,是不可违逆的存在。可当他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发觉原来父皇也是不过是凡胎,也会有畏惧的事物。想起刚才甘露殿的举动,李治心中有着小小的轻蔑。
他刚想显露情绪,前方一顶笼冠和主人肥硕的身头走来。李治顿时敛容,警惕地放缓步伐。
“稚奴,一年不见没想到你的长进如此大。”
“四哥谬赞。”
李泰嗤笑一声,“你到底是真听不出还是在装傻?”
看着眼前的弟弟一脸无辜的不解与疑惑,李泰宛如一拳打到空气中一般无力,只得咯咯作响着牙床,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昨日用如此显眼招摇的轿子接送人,你到底何意?特意想让父皇发现吗!”
“四哥误会了,兰陵萧氏乃是南朝大家,用这样的轿子不足为奇,稚奴又怎会料到?是稚奴失误没有及早告诫萧家。”
“呵,你最好下次仔细了,莫要再犯。”李泰挤出一抹难看的强笑。
李泰自是不认为向来朝中无势的李治会有与自己对抗之心,就算有也没有法子,李治可是皇子中最最没有势力的一个,根本连把他看做威胁都是拉低了自己。李泰觑了一眼面前低眉的少年,还是那么的儒弱之态,难成大器。
“谅你也不敢有此心。”
他警告一番,气闷地离去。丝毫未察觉到,背后的少年开始慢慢抬起眉目,朝着兄长离去的方向冷静地注视。
魏王,逾越太多了。如今朝堂皆是太子和魏王的人,自己一直安守本分可是四哥却妄想夺嫡。这些都与他无关,自己自然从不理会,可魏王却不这么想。就像这一次,如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还不知道阿兰被他拐带到太极宫了。
李治没有言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经过父皇的训诫,四哥暂时不会做出什么举动了。这样就足够了,要是那个少女知晓今天魏王在殿前的模样,怕是会乐开了花罢。
看今日众人的反应,萧家果然按意弄来了过于显眼的轿子,真是甚合自己的心意啊。他笑笑,径自离去。
“阿嚏!”萧兰因揉揉鼻子。真怪,如今已是盛夏怎么还如着凉一般。她不知道森重的太极宫内,还有一个人在心念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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