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悄悄派人提前回来知会一声,启朝使者跟随航队回程,启使全程宝贝着一个锦盒,不许任何人触碰,里头疑似装着圣旨。
彼时,夏知霜正在聚贤庄和丁原对账,听到消息后,她直奔总督署。
她极少到总督署来,一来准有要紧事,傅杭看到她时,边行礼边道:“属下马上通秉主君,夫人可到厢房歇……”
夏知霜打断他:“不必了,即刻带我去找夫君。”
傅杭猜到她定是有刻不容缓的急事,正了正脸色,火速引她到偏厅。
刘宁正在偏厅和幕僚议事,高淙近来蠢蠢欲动,大有和睢国结盟的架势,更有一同吞并中熙的野心。
若如此,他们观东不能眼睁睁地看高淙和睢国结盟,得想办法遏制高淙壮大。
虽说上次微生湘来时,观东和淇南议定了许多条盟约,但局势频频变动,他们不得不多想出几套预案。
幕僚之一吕麟提议:“我四郡论幅员、兵力和财力,比之高淙有过之无不及,还与睢国行商往来,观东与睢国的渊源,比高淙跟睢国的更深,何不先与之加深交好?”
另一幕僚张廷提醒道:“暂且不论睢国对观东如何作想,淇南那边的意愿不可忽视啊。”
淇南最不愿观东与别家结盟,观东若与别家结盟,观淇九地可能会分崩离析。而观东不与睢国结盟,把高淙推向睢国,那便是养虎为患。
近有虑,远有忧,观东的局势不容乐观。
刘宁摩挲着茶杯,看向鲁元:“军师有何见解?”
鲁元捻了捻胡须,正欲发言,就见夏知霜风风火火登堂了。
刘宁也看到了,讶然迎上去,眉心紧蹙:“出了何事?”
夏知霜道:“原不该打搅各位议事,只不过事发突然……”
她简明扼要说明原委,整个偏厅鸦雀无声。
刘宁揣度这圣旨中的内容,眉头一直打结,难得的显露出几分紧张。
一旦启使抵达里兴,观东四郡就不再由总督署说了算,他这个总督都要听朝廷的调令。
正常来说,刘氏一族为朝廷死守观东,且是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中,朝廷理该嘉奖刘氏一族,稳住观淇九地才是。
然而当今的祎坤帝昏庸无道,喜爱听信谗言,被无辜赐死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
偏偏刘氏并不“无辜”。
观东跟朝廷断联的这几十年,为了维持四郡的正常运转,也为了在乱世中自保,刘氏被迫代行了很多超越总督权限的事。
光是一个私自屯兵和调兵,就够刘氏掉几回脑袋的。
若皇帝想杀鸡儆猴,执意要追究刘氏的僭越罪行,那最好的结果是罢免刘宁,安插另一个傀儡坐上总督之位,最坏的结果是下令刘氏自灭,从底下的人挑一个提拔上来,以示天威和天恩。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真到那个地步,刘宁若想保全刘氏一族的清誉,别无选择,唯自裁谢罪。
以刘氏一族在观东中的声望,皇帝清算刘氏之后,观东要乱了。
关于这些问题,其实早在海运解禁,瑜记的第一批航队出发后,他们幕僚就探讨过对策了。
但事到临头,难免会有所顾虑,是依照计划行事,还是随机应变,两种决策截然不同。
当下所有人看向刘宁,等待他下达指令。
刘宁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只沉吟数息,转头对傅杭说:“尽快封锁消息,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半句。”
观东有很多别地的奸细,如今旨意不明,必须封锁启使到访的消息。
他再招呼杜川进来:“速去暗中护佑来使,务必保其周全。”
启使代表的是皇帝,他不能在观东出事,或者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启使在观东出事,否则不管刘氏反不反,朝廷都要治罪。
傅杭和杜川领命离开。
夏知霜一直在旁围观他决策,思索他这样做的原因,不经意间撞上他沉沉的目光时,她忽然顿悟了他下达那两个命令的原因。
倘若皇帝嘉奖他,那观东暂时维持现状,万事大吉。
倘若昏君清算他,那么外人不会得知启使踏上过观东的土地。
丰瑛郡到睢国的海陆单程要走八日,每次航行,海员都有被大海吞噬的隐患,水土不服加上波涛巨浪,启使在途中折陨再正常不过。
什么,你说圣旨?
没听过,不知道,没见过,巨浪都把大活人给卷走了,随身物件怎么可能还好好存留着。
简而言之,只要消息封锁得当,到时死无对证,反正他们总督署说没见过启使就是没见过。
夏知霜放了一半的心,原本她还担心刘宁会为了保全家族声誉而向启朝妥协,若朝廷要他们死,那刘宁可能会带她赴死。
老实说,她并不愿意这么窝囊的死去,定会想方设法劝刘宁。
现在确认刘宁不是那等愚忠的人,她便没有这个顾虑了。
左右他们有兵有粮,若皇帝不仁,他们索性真的反了,最坏也是兵败一死,好过死在昏君的随口一言。
夫妇二人默然相顾,明了了彼此的决心,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鲁元出言:“敢问夫人,航队何时到港?”
“只比信使慢两日,”夏知霜胸有成竹,保证道,“丁掌柜有七窍玲珑心,知道此事不能声张,航队知晓启使真实身份的人屈指可数。”
准确来说,仅有丁卯和信使知道内情,现在瑜记和刘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瑜记绝不会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况且航队靠岸后,瑜记的人该怎样行事,她早已遣人去指示丁卯了,确保万无一失。
众幕僚闻她所言,稍有慰藉。
旁人散去后,刘宁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问:“害怕吗?”
如果事不如意,她会一起担上谋逆的罪名,假如不幸身故,可能会遭人泼尽脏水,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她积攒的美名将烟消云散。
夏知霜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无所谓地灿笑:“你在我身边,我何惧之有。”
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身外虚名。
刘宁观她明媚的笑颜,心中的阴霾散去些许,情绪跟着亮堂了不少。
瑜记航队这边,丁卯为了稳住启使等人,使出了浑身解数。
启朝的使者是六大内监之一的宦官袁修,他以便掩人耳目,只带了三个小太监同行。
丁卯说是为了保他安全,忽悠袁修隐藏身份,劝他闭门不出,对外称两人是老友——袁老友因战乱而滞留在睢国,此次是带上子孙三人,搭瑜记的顺风船回乡探亲的。
既是大掌柜的私交友人,那大掌柜总是陪友人窝在船舱中,整天叙旧,几乎不露面,也就不奇怪了。
袁公公对这个安排没什么意见,他也深知各地的势力有自己的盘算,多的是不乐意朝廷和观东续上联系的人,尤其是那些个称王的逆臣,最见不得朝廷来人,个个恨不得要他的小命。
所以尽管船上吃着不合口的膳食,晕船晕个七荤八素,他也不敢耍半点大太监的派头,就怕航队里有反王安插进来的细作,夜里溜进来给他抹了脖子。
终于熬到船队靠岸,袁公公抬头挺胸,心想海上已经苦了一路,这到了陆地上不得好好享受享受。
他正要亮出内监大太监的身份,并行使“奉使”的特权,众星捧月、风风光光的前往里兴。
孰知,等来的是几个护卫,以及一顶寒酸的小轿。
丁卯唉声叹气,好生解释:“公公有所不知啊,我们总督出了名的仁善,刑罚较之别处轻得多,以致细作猖獗,若想此行万无一失,还得委屈公公继续隐瞒身份。”
袁公公调查过刘总督的为人,确如对方所说。
他蔫了气势:“安全为主,那就这么着吧。”
瑜记商队低调去往墨同郡。
路上,袁公公从车窗仔细观察外面,心下吃惊不已。
途径的每一个大郡,每一座县城,俱都繁华不已。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哪怕是偏远些的城镇,街上行人的衣着鲜少有补丁。
再看各个官邸和民众的屋舍,栉比鳞次,美轮美奂,竟与启朝的都城无异。
早就听闻观东富庶,没成想会富到这步田地,而且处处井然有序,可见刘总督管理四郡十分得当。
观东能自给自足,根本不需要外部助力就能过上好日子,这种不依赖朝廷,又久离朝廷的富地,当真愿意归顺朝廷么……
袁公公顿觉不妙,他很快打住心绪,不再往下深思。
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长,他只是来传旨的,不是来找死的。刘氏是否真心归顺,这个问题自有朝中大臣去判断,他可管不着。
袁公公改为欣赏路上的风景,只是他们多走小道,他快被颠簸的土路摇散一把老骨头。
他生气地质问:“素闻你东家是总督夫人,你以公事为由,咱走一回官道都不成?”
官道平坦好走,还更节省路程。
“这个真不成!”丁卯一脸为难,“夫人训诫过我等,官是官,商是商,无规矩不成方圆嘛,哪有商人走官道的理儿?我们此前就没行过官道,要是这下突然从官道过,不更惹人怀疑了么?”
袁公公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理解归理解,心中还是不大高兴。
丁卯睁眼说瞎话:“再者,夫人已是前东家,目今瑜记是鄙人的产业,鄙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坏了规矩啊。”
哪怕众所周知瑜记的背后是何人,瑜记上下的口径都是一直不承认。
袁公公初来乍到,哪知道底下的弯弯绕绕,听他这么说只好妥协了。
一番舟车劳顿,众人终于抵达了里兴。
袁公公大喜,寻思等会儿到驿站后好好洗漱一番,换上官衣蟒服,决计要体体面面的进总督署宣旨。
丁卯笑眯眯地说:“公公,总督和夫人得知您平安抵达,已稍作安排,小人这就送您过去。”
袁公公面露不快:“这怎么行?洒家是天使,自是要以官仪面见刘总督,你瞧瞧洒家这身乔装的粗衣麻布,如何能展现天威?”
“是是是,”丁卯点头哈腰,“公公所言极是,这些夫人早有准备,您过去时总督和夫人立即回避,您先行洗洗风尘,驿馆总比不过府上周到与安全不是?”
袁公公震惊脸:“怎么,连里兴的驿馆都不安全?”
丁卯欲言又止,终是长长一叹,一切尽在不言中。
话已至此,袁公公哪里还能说“不”,不禁感慨唏嘘,观东竟被渗透至此,漏得跟筛子似的。
等平平无奇的小轿被抬进刘府,下轿走过两旁站列着正装的武官,袁公公瞅瞅武将们肃穆的神情,瞧瞧他们手中锋锐的刀剑,后背的冷汗就下来了。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