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几场春雨,天气乍寒乍暖。
北门球场人流攒动,人们翘首以待一场蹴鞠的较量,离开赛还有半个时辰,草场四周的看台已经人山人海。
麓霖书院仲学堂内,夫子一放课前脚刚踏出堂门,后面学生们陆陆续续跟着离开。
这是京城有名的书院,许多王公贵族世家子弟皆在此进学。书院按学识高低等级分伯、仲、叔、季、春、夏、秋、冬、玖、末十大学堂,入学者必须年满五岁,参加入院考试分到相应学堂。
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北门球场。
王婉儿一个上午睡意朦胧,好在她的桌子在中后并不显眼没被先生发现,不然肯定又要罚抄书了。
昨晚赶着绣了一夜香囊,天快亮时才睡了不足半个时辰。今日上课人是已经坐在课堂上了,可魂儿还在被窝里。
放课的钟声一响,整个人直接摊在桌案上。
这里没有床榻上睡得暖和,在这初春时节,丫鬟知道她怕冷,出门前给她灌了个掌心一般大的汤婆子,她上课时偷偷藏在裙摆下。
“快点等下都没位置了。”
“好期待这场蹴鞠,不知谁会赢。”
“那还用问吗?咱们书院有卓家大郎,自打他入队别的书院就没赢过。”
敏感的字眼唤起女子的意识,她睁眼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学堂只剩下她一人。
“婉儿……怎么还不走?不去看你昱哥哥蹴鞠吗?”
一位蓝衣少女走进仲学堂,她是隔壁叔学堂的学生,通政使大人的嫡女孟雪瑶。
今日是麓霖书院和衡山书院的蹴鞠决赛,婉儿把魂儿拉回来,眨巴着眼睛摸了摸衣袖里的香囊,起身与人挽手走出学堂。
街上人流拥挤,老少妇孺官商士绅都往北门赶,原是要坐马车前去的,如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只能走路去了。
京城每年都会举办书院蹴鞠大赛,北门球场就设在皇宫北定门外。每到决赛时圣上也会亲临城楼,见证冠军诞生。
临近开赛了,双方队伍陆续进场,一阵阵欢呼的浪潮久久不息。
“快看卓家大公子来了!”
“果然出自将门器宇不凡,听闻卓大郎不仅武艺超群,在麓霖书院书也念得好,学术考核样样第一,这是文武全才啊!”
“可不是嘛!卓将军威武不凡,卓夫人那可是任公之女,任家书香世家清流门第,当年一门出了十一个进士,翰林院、内阁皆有任家子孙。这一文一武,你说他们的儿子能差吗?”
“卓师兄加油!”这是麓霖书院学员们的呼喊。
球场南边面对定北门,不设坐席。两侧是给城中百姓留的,北边中间则是主事席台,两侧是参赛方书院的学员坐席。
周围高涨的人潮呼喊,卓昱头也不抬地来到休息区。
有小道消息说衡山书院这次研究了独门阵法,专门来对付他的。
对面各个气势汹汹看似有着十足的把握,身边几个队员看了窃窃私语道:“这眼神跟要吃人似的,踢个球而已有必要这么凶嘛!”
那些人更多盯的是卓昱,这个曾经把他们踢得溃不成军的人。
而卓昱面无惧色,上下扫了眼这帮人与主球手对视一番后冷冷的撇过脸去。
“圣上驾到……”
北定门城楼上,只见一排排侍卫迅速排列朝外站定。
城楼下的人跪拜圣上,在这里圣上的面是见不着的,只听宦官再传出一声“准备开赛”,人们纷纷站起又回到座上。
队员们都在整理护膝上场了,卓昱回望麓霖书院的看台,没有找到那个人,又继续往别处搜寻。
一旁的凌书邺说道:“走吧大郎!还看什么呢?这次也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卓昱被拉着上场,目光却仍停留在看台中不停流转。
“卓公子朝咱们这边看呢!”一群麓霖书院的女学员窃喜,中间有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少女不禁低头红了脸。
她是城靖侯的嫡长孙女袁雅芙,名动京城的大才女,与卓昱同在麓霖书院伯学堂念书。
“姐姐你瞧,刚刚卓师兄看你呢!”二妹袁雅蓉在一旁激动说道。
这话让正在前方助威呐喊的卓昊听着了,回头辩解道:“我大哥才不会看你们!他是在找婉儿姐姐!”
卓昊神气翻了个白眼,转头又朝着赛场上给自家大哥打气。
鼓声响起,比赛终于开始了。
卓昱明显感觉衡山书院为了对付自己下足了功夫,前后左右都紧贴着人,鞠球完全传不出去。
他已经连续四年为麓霖书院夺冠,招式路数或许已经让对方吃透了。而且衡山书院今年新增了几个强力的队员,新出的阵法让卓昱有些吃力。
半柱香下来中场歇息,分筹数让分出乎意料,衡山书院十六筹,麓霖书院七筹。
衡山书院看到这分筹情绪高涨,两边一阵窃窃私语。
难道今年蹴鞠桂冠要易主了?
卓昱坐在板凳上,眼神依旧不离人群。
这半场比赛,卓昱被人围得死死的,那七筹还都是其他队员进的,他要么球传不出去,要么被人墙挡住根本碰不到鞠球。
学官见他遇上了克星,也瞧出他有些心神不定。只剩半柱香时间了,问他是否换人让候补队员上。
他没有说话,明净的双瞳透着几分落寞。
忽然人群中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出现,他嘴角轻扬顿时精气十足,转身准备上场。
“卓郎笑了!”这让麓霖书院女学员们心花怒放,众所周知这位文武兼备的卓师兄内敛沉稳,脸上常年不见一个笑容。
王婉儿挤在人堆里一步一步的挪位置,全心注意力都在场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她比一般同龄的姑娘略显高挑,袁二姑娘瞥了她一眼,嘀咕道:“来这么迟……平日还紧贴着卓师兄不放,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没爹没娘孩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些话她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见。
上一世她没少受袁家两姐妹的白眼,等她嫁进城靖侯府,这俩丫头还是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婶婶。
城靖老侯爷膝下两子,袁雅芙和袁雅蓉是长房嫡女,不过一个是原配所生,一个是继室所出。
长子袁镇早年在战场受了伤下肢险些瘫了,这几年一直寻医问药,有幸还能缓慢行动。他再也不能带兵打仗了,因而袁家兵符落到了次子袁钧手里。
年前南方传来捷报,算算时间袁钧此时也快回京城了。
平日里袁家姊妹没少奚落笑话婉儿,她也不会在意这些,免得给陈南王府惹来麻烦。
王婉儿自出生那日就没了爹娘,五岁那年得幸被陈南王夫妇收养,养父养母不仅将她视为己出,吃穿用度跟府中世子郡主不差分毫。
在王婉儿看来,她一个孤女,如此已经很知足了。
她是不在乎,但身边的孟雪瑶却忿忿不平,两三句话跟人吵起来,婉儿还在一旁劝她别在意。
一群姑娘在球场前争执起来,谁料一旁衡山书院的几个女学员不屑笑道:“还以为这卓大郎真是什么天神下凡,看来而不过如此。虽说是身出将门,不过是个妾室所生。就算一直由卓夫人养着,说到底还不是个庶子罢了。往日多猖狂?都不拿正眼瞧人的,今日也让你们看看衡山书院的实力。”
衡山书院的女学员们往年看比赛,脸色一个比一个青,大气儿都不敢吭,更别说在这跟麓霖书院的人叫板了。
如今是眼瞧着上半场衡山书院拿了优势,就迫不及待了出口怨气。
话一说完这边王婉儿她们几个瞬间静了下来,平日不管别人的闲话再多,婉儿都不会去理会。可若是有人说她的卓昱哥哥,那绝对不行!
而袁家两姊妹自小仗着家中长辈的溺爱,还有京城名门闺女们的拥戴,出门前呼后拥着长大,她们在麓霖书院读书,说麓霖书院那就等于说她们。
沉默片刻后,几位姑娘并成一排朝着那说闲话的人走去。
顷刻间两边书院女学员扭打在一块儿,旁边也有同窗劝架的,奈何战斗激烈根本劝不住。
卓昊小小的个子完全挤不进人堆,焦急的在外面喊着婉儿姐姐。
婉儿凭着高高的个头气势上就比人长一截,年幼时身体娇弱,这些年在王府养得好些。陈南王妃也是将门虎女,虽不要求她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习武,一些防身简单的招式她还是学过的。
这女学员之间动手,她绝不会吃亏。
球场上卓昱跟脱胎换骨一样,突破重重围阻,很快比分追平了。
城墙之上,元帝看了卓昱的球技连连夸赞,“卓卿啊,你家大郎这身手是越发矫健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左边群臣中的卓天曜颔首谢过陛下的赞赏,也有不少大臣附和着恭维卓家。
“本王曾看过卓将军的功夫,怎么令郎这身姿招数跟将军看起来有些异同呢?”
放话者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王铮,跟随高帝打江山,辅佐了三代君王。
卓天曜顿了顿,淡淡答道:“平日军务繁忙,犬子的功夫都是家仆所授。”
王铮一脸质疑的神情。
元帝目不转睛盯着赛场的球,忽然有注意到草场边上那一群打架的女学员,问道:“那怎么回事?怎么在赛场打起来了?”
宦官看了眼,回道:“回陛下,那是麓霖书院和衡山书院的女学员们。”
中间一个跳脱的粉色身影显得格外突兀,问那是谁家的姑娘。
“那似乎是陈南王殿下府上的婉儿姑娘。”
一侧的陈南王早一眼看出了自家姑娘,平日温婉乖顺的丫头,今日这般举动还是头一回见。
他一边担心着陛下动怒责罚婉儿,一边担心婉儿跟人打架会不会伤着。
元帝怔怔细看了会儿,爽朗笑道:“哈哈哈……这,这是陈南王妃养出来的姑娘!没差!”
笑了一会儿元帝微微垂下了头,神情有几分落寞,轻声道:“多少年未见这丫头了,当初沈贵妃还在时三天两头往宫里跑,把御花园里的蝴蝶全兜进长乐宫去……”
沉默片刻转头又对陈南王道:“皇叔啊,得空让皇婶领着孩子们进宫坐坐,别都生分了。”
陈南王俯首道是。
草场上双方鞠球队员们打得激烈,下面两边书院的女子也打得火热。
香已燃尽,鼓声一停,比赛结束……
麓霖书院赢了,不仅是蹴鞠,还有草场边上一句话引起的“战争”。
卓昱比完赛跟着队员们在球场留了会儿,学官讲完话一伙人说着就要去酒楼吃酒庆贺。
但是刚刚看到婉儿一行人被女夫子叫走,只怕如今在书院受罚,哪里还有心思庆祝喝酒?转身赶回了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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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霖书院中堂内,王婉儿、孟雪瑶和袁家两姊妹各挨了十戒尺,一通教训后要求罚抄学规一百遍。
婉儿昨夜本来就没睡好,方才在草场上跟人打架,如今挨了戒尺掌心辣辣的疼,回去这一百遍学规抄完那还不得抄到明早去?
一种委屈涌上心头,但她不能哭,在这里哭女先生只会再掌你两戒尺,强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待到先生打完转过身去,颗颗晶莹透亮的水珠吧嗒吧嗒落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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