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泣浓春004

福佑殿中,牡丹云纹宝鼎炉中,润气蒸香。晏鸣霜身着素纹牡丹碧绡宫装,纤手撑着额头,面上隐隐带着一丝疲累,身旁的大宫女宝燕正悉心替她按着头部穴位。

外面一声动静,惊扰得她缓缓睁开眸子,凤眸轻展,带着几分威严。

“宝燕,去瞧瞧是不是九娘到了。”晏鸣霜嘴角挂着淡笑道。

愉悦的笑意愣是将她原先的威严冲淡了几分,只一会儿,她便收敛了几分,显出一派端庄。

宝燕笑着应声称是,刚要出门,秦嬷嬷便已经领着晏犀照到了门口。

晏犀照望着还活的好好的长姐,只觉鼻子酸涩,连带着眼眶也止不住红了。

她想要上前又有些恐惧,她无措地望着晏鸣霜,喏诺开口:“姐姐。”

晏鸣霜见到妹妹反常得模样,眉间挂着隐忧,她起身上前将人拉着走进里屋。

“可是受委屈了?”

晏犀照听着姐姐轻柔平和的声音,似是倦鸟归巢般投入晏鸣霜怀中,乌黑的眸子中噙着的泪水,晶莹的泪珠似是玉珠顺着丝绸滑落,一连串地划过脸庞,在白皙细腻的脸蛋上留下浅浅的泪痕。

她不知该诉说那些日复一日的委屈,那都是她上一世的事儿了,在她散尽亲缘后,她孤寡一人挣扎在一方小院,也没有人问她是否委屈。

感受到衣襟被染湿的晏鸣霜娥眉轻拧,缓缓叹了口气,看来她家九娘是真受了委屈了。

晏鸣霜接过宝燕递来的丝帕,抬手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渍。她淡淡冲着宝燕使了个眼色,宝燕随即便带着底下的宫人出去了,屋中只留下秦嬷嬷伺候。

“跟姐姐说说,怎么突然便答应嫁给叶三郎了?”晏鸣霜知晓九娘告诫底下人所说的话,摆明了是要与钟离溪撇清关系,她神色之中满是担忧,试探地问道,“可是清和给你委屈受了?”

晏犀照抿着唇抑制着哽咽,她敛着因着落泪而变得水盈盈的眸子,沉默了许久。

“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痴缠楚王殿下了。”她如是说道。

晏鸣霜一愣,眉间的疑惑与愁绪更甚,满是严肃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虽希望九娘能放下楚王,但也不希望九娘因此受到什么伤害。便如这次,她就不同意父亲答应晋国公府的亲事。

晏犀照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明白了。淑娘娘临终前便想要定下楚王殿下和山家五娘子的婚事,楚王殿下素来孝顺,又怎么会违背淑娘娘的意愿?”

晏鸣霜一怔,她观晏犀照神色不似作伪,自是相信她已决心放下。到底是自己想明白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便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九娘,你当真是自愿嫁给叶三郎?你都没有见过他。”晏鸣霜问道。

她总觉得九娘松口许嫁是意气用事。

晏犀照破涕而笑,道:“姐姐放心,我才不是那种拿自己婚事开玩笑之人!”

晏犀照顺势将叶三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其实是见过叶三郎的,在她被接到临川小筑之前,叶三郎即将赴河东道上任,他不计前嫌帮她打发了京中纨绔的搅扰。正如旁人所传那般,叶家三郎叶旻理是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

闻此言,晏鸣霜不禁笑了起来。

“你若是真的想清楚了,我便将此事告诉阿爹了。”晏鸣霜说道。

她此次将晏犀照接进宫中小住,不仅是她想妹妹了,也是受父亲之托,弄清楚晏犀照到底是不是真心愿意嫁给叶三郎,哪怕有一丝勉强,她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姐妹二人絮絮细语、低声闲谈,晏鸣霜明显感受到,晏犀照似是回到了儿时那般爱黏着她。

秦嬷嬷看着二人的模样轻轻一笑,出门吩咐宝燕准备好茶点。

“姐姐,阿诀呢?”晏犀照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小侄子,便问道。

前世,姐姐病逝后不久,当今便悲痛欲绝突然归天,她那不满六岁的侄子便被推上了皇位,但大权旁落在钟离溪手中,他虽无摄政王之名,却又摄政之实,钟离诀不过是空有皇帝之名。

晏犀照想到此处不禁蹙起眉弯,她依旧记得钟离溪拿钟离诀的安危威胁她时的神色,便似是地狱来的修罗,他虽笑着,却无时无刻不让她觉得身处寒冰烈狱。

她不禁一颤。

“那皮猴子,一刻也不消停。”晏鸣霜笑了笑,无奈道,“清和答应他,要送他两只大犬,今日给他送来,我便让绿繁带他去了。”

绿繁原是晏鸣霜的大宫女,钟离诀出生后便跟在他身边伺候。

晏犀照闻言眉拧了起来,脱口而出嘟喃道:“谁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说完看着晏鸣霜脸上的不赞同,便又后悔了,她知道这样以下犯上的话,她心中想想可以,但决计不该说出来。

“你啊你!阿爹和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晏鸣霜无奈睨了她一眼。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家九娘不仅放下了钟离溪,同时还对他带上了不小的偏见。

宝燕亲自端上茶点。

底下一个宫女便领着当今身边的大太监贺浒走进殿中。

贺浒冲着二人见了一礼,晏鸣霜忙喊他免礼。

晏犀照看着恭敬站在下首面白无须的贺浒。当时,当今驾崩后,不过三日,晏相府便出事没落,便是贺浒以一己之力护住了宫中无人可依的钟离诀。

“可是陛下有什么话让贺先生传达的?”

“回娘娘,陛下说,今日他宿在戚嫔娘娘那儿,特意让奴婢来告知娘娘,今日不必留灯了。”贺浒垂首不紧不慢道,话语之间除了平静再无其他。

晏鸣霜闻言只勾了勾嘴角道:“本宫知道了。今日本宫有客便不留贺先生了。嬷嬷替我送送先生。”

晏犀照看着贺浒朝着晏鸣霜又是行了一礼后,便垂首敛眸退下了,丝毫情绪不曾泄露。只是她不及多想便看着晏鸣霜疲惫的抚着光洁的额头。

“姐姐。”她小心翼翼开口道。

晏鸣霜牵强地冲着她笑了笑。

晏犀照一直以为,姐姐自小养在姑母贞仪太后身边,和当今一起长大,他们二人的情分自是不同旁人的。可如今瞧着却并非这么回事儿。

秦嬷嬷在一旁暗暗叹了口气。

“我没事儿。”晏鸣霜轻声对晏犀照道,她敛去疲惫的神色,恢复到往日的端庄娴静,成了朝中为人称道的贤后模样。

只是,晏犀照依旧清晰地感受到,姐姐脸上笑意的勉强,还有隐隐透露出来的无望。就像是她后来在临川小筑,无望地熬着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她知晓,这样的无望最是能将人的心催死。

她望着晏鸣霜,按捺住心中的恐慌,装着面色如常的样子,与她话了几句家常,见她精神不济便将人劝去卧房休息。

福宁殿西屋有一间房是她入宫小住时会住的,她看着暖晴收拾妥当后,便令她请来秦嬷嬷。

“嬷嬷,我唤你来,是想问问,姐姐这几年在宫中过得到底如何?”晏犀照望着秦嬷嬷问道。

她从前只知道姐姐是皇后,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进宫小住也不曾注意到姐姐的处境。

秦嬷嬷叹了口气,望向晏犀照的眼中隐隐带了一丝欣慰,可随之又被忧虑覆盖。

“娘娘在宫中一切安好。”她顿了顿道,“只是、只是娘娘自己想不开,久了便自己困住了自己。”

晏犀照愁绪展露眉间,她不明白什么叫自己想不开?什么叫自己困住了自己?

秦嬷嬷逾矩地抚了抚晏犀照紧锁的眉,道:“九娘子,人心易变,尤其在这宫中,最是无常。”

“娘娘是晏家女,更是大虞的皇后,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女子表率,朝中文武自是希望她成为如贞仪太后那般的贤后,她也这般要求这自己。”

晏犀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姑母与淑贵妃先后病故,那时她不过七岁,但也记事了。她依旧记得,姑母端坐福佑殿中,不争不忿、不怨不妒、谦容贤德,连笑时嘴角扬起的角度都是算计好的。

她惊恐地发现,前世姐姐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端坐福佑殿上的身影渐渐与姑母重合。

可是,在她映象中,姐姐飞扬飒爽,每每春狩时,桃花马上,她手执弯弓,所狩的猎物比之男子也不少。

这样的姐姐又怎么会是端坐堂上没有一丝多余情绪的姑母?

“嬷嬷,你知道的,姐姐不是。”她苍白地想要反驳。

秦嬷嬷没有在说什么,只是怜惜地望着反应过来的晏犀照。

如今宫中只有钟离诀一个皇嗣,但后宫美人不断,终有一日,还会有其他的并晏鸣霜所出的皇嗣,到那时,因着一句贤后,晏鸣霜还要将那些孩子不生嫌隙地视如己出。

晏犀照抿嘴愣愣望着地面,她知晓姐姐所求不过是得一人心而白首不离*,但她从未意识到,姐姐自打进宫便再难真正实现。她失落地挥手令秦嬷嬷退下。

*化用自卓文君《白头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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