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一具的人骨架子从泥中拔地而起的场景蔚为壮观,洪钟阿巴阿巴了半天,也只问出一句,“这是釜山行吗?”
这些人骨架并不完整,有的缺了一条腿,一跳一跳逼近众人;有的缺了一只胳膊,走起路来极不平衡;还有的甚至没有头骨,只剩身体晃晃悠悠走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商场的模特疯了呢。”之胖紧紧盯着行进速度并不快的骨架们,余光扫向身后,暗叫不妙——骨洞不见了,身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山包。
“姜大夫,您快吹那个簪子啊!”老郑握着军绿色的铲子后退,纳闷姜泠怎么还不出手。
“那只能压制一部分骨殖。”姜泠听见人骨触地的声音,摇摇头,“这些不是骨殖的一部分,这是骨洞那些骨殖的主体。”
“那怎么办?”韩谦问。
“没办法。”答曰。
“没办法就开干!”凌岓眼看已经到了山包附近,退无可退,一咬牙决定硬碰硬。
生人与骨架子们只剩不过十步距离时,凌岓面前那具少了胳膊的身体飞扑过来。
钢铲与骨头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极刺耳,一转眼,那具骨架便被钢铲削得七零八落。这具骨头的散架好像冲锋号角,后面的骨架在它落地后,也紧跟着扑上来,直取命门。
之胖家最早是猎户出身,在防身这块勉强算得上家学渊源,加上他走南闯北许多年,自然明白怎样的动作最能抵挡面前的攻击;老郑做挑夫时曾跟人起过冲突,他迅捷躲过攻击的本事大多是在打架中吸取的经验教训。
韩谦和洪钟靠得近,他身手算不上敏捷,但比只敢远距离攻击对手的洪钟要好得多。说来也怪,那些骨架像是有思维,知道哪里是薄弱点,在凌、郑、之三人那里吃了亏以后,它们便纷纷涌向韩谦和洪钟。
凌岓一脚将伸手欲拖拽他的白骨踹飞后,想过去帮韩谦和洪钟,却发现姜泠已经一副母鸡护崽的姿态站在那二人身前了。
姜泠右手腕处原先戴着一条黑色的手链,手链在她细细的腕骨上绕了许多圈,算不上时尚,和她的气质也不太搭。
白骨架子们扑过来,如同提线木偶般发出关节活动的响声。姜泠一抬手,手上缠绕的一层层黑圈便伸展开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长弧,将最近的一具白骨卷起又摔下,利落极了。
众人这才发现,这条“手链”实际上是她的武器——一条黑色的细长软鞭。
长鞭如同一条黑蛇,在白骨架中游走穿梭,时不时发出疾风般凌厉的声音。那些骨架应声散架或落地,直到不能构成任何威胁。
凌岓的工兵铲拍倒最后一具白骨时,他分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溜走了,他眼疾手快将铲子掷过去,什么都没砸中。姜泠的长鞭卷过去,却也扑了个空。
“那是什么?”凌岓看向姜泠,对方迟迟不开口,脸色亦是晦暗不明。
“没事儿吧都?”之胖刚才在抵挡攻击时被一个从背后偷袭的白骨抓伤了,现下一说话,他疼得龇牙咧嘴。
“没事。”血从之胖的上臂流出来,姜泠伸出手,手心里赫然是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你这伤到是要注意,把它放在伤口处,好得快。”
“这?蛇?”之胖向后退了一小步,神色有些不自然,“破点皮而已,用不着这么高端的治疗方式吧。”
“那些骨架是骨洞里骨殖的主人,在这附近躺了不知道多少年,那一爪子也不知道带着多少怨恨、阴毒。”姜泠把手抬高了些,小蛇安安静静和之胖对视。
“听大夫的吧。”凌岓不怕蛇,把之胖往前推了一把,“指不定挠你的爪子上有毒呢?就算没毒,光那些细菌就够你喝一壶了。你想想,又是雨又是泥的,搞不好还有什么生物的排泄物…”
“停!”之胖捂住凌岓的嘴,乖乖把伤臂伸到姜泠跟前,“我向来谨遵医嘱。”
小蛇爬上伤口,一头钻了进去,之胖没感觉疼,只是有些震惊,直到洪钟的惊呼在耳畔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找到了!找到了!”洪钟兴奋地跳起来喊,手里还捏着什么东西。
“找到什么…”之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凌岓一个箭步跨过去。
“是个保温杯盖。”老郑加入围观大军,盯着洪钟手里的东西得出这个结论。
“死物承情,它就是那位亡者的遗物。”姜泠用指腹轻轻点上了洪钟手里的杯盖,心下了然。
“那现在呢?找到了东西,我们做什么?把它带回去还是?”韩谦看着那个几乎失去形状的杯盖,万分不解。
“借它的眼睛,看到过去发生的一切。”杯盖上的寒意从姜泠的指腹传递过去,她屏息侧耳,然后补充道,“重复过去的经历,弥补逝者的遗憾。”
“重复?”老郑苦笑,“谁有那个能力重复天灾?”
“未必是天灾。”凌岓脑子转得飞快,他觉得这句话并非没头没脑无法实现的一句话。
“也有可能是重复它被泥沙掩埋之类的经历呢?就像模拟复盘那样,不用真的再经历一遍,制造出假场景也未尝不可。”
“一个盖子能有什么经历?”韩谦夺过洪钟手里的东西,往地上狠狠一摔,“你看,摔下来肯定是没用。”
“你也太虎了——我倒觉得说不定和这玩意儿的作用有关系。”之胖难得动一回脑子,却歪打正着说中了。
“你是说盖杯子?”洪钟从包里拿出一个敞口水瓶,当即就要把盖子扣到瓶口。
“盛水。”姜泠精准捏住洪钟拿着杯盖的手,“十二年前的雨水和十二年后的雨水。”
“现在不下雨,上哪找雨水?”众人四下看了看,全是软泥,连个水坑都没有。
“泥水行不行?”凌岓和之胖对视一眼,明白对方的心思,“自制的那种。”
得到姜泠的肯定回答后,凌岓用杯盖舀了一小盖泥,又往里倒了些随身背着的矿泉水,均匀晃一晃,放在地上,“好了,自制泥水,纯天然无公害。”
泥土很快沉淀在杯盖的底部,与沉淀的泥土分离后,水浮在杯盖的上半部分,竟还能倒映出一圈围着观看的人影。
“这,不会只有聪明的人能从这里看到什么吧。”洪钟看着一杯盖纹丝不动的“泥水”,不解。
闻言,姜泠先是伸手探进盖中,然后问凌岓借了把刀。刀锋割开肌肤,鲜血顺着指尖滴进杯盖,搅动一盖水的平静。
开始只是杯盖中的水轻轻晃动,众人只以为那是鲜血滴进去的缘故。没过多久,整个杯盖都开始剧烈摇晃,水也随着倾翻的杯盖洒在地上。
洒在地上的水并没有很快和地上的软泥融为一体,反而从最中心处长出了触角一般迅速沿着大地向远处延伸。
延伸出的深色印记随后缓缓连在一起,发出浅淡的光,光折射在半空中,铺开杯盖中的影像。
青山高耸,碧水环绕,飞鸟偶尔成群落在山中的某棵树上,唱出悦耳的歌——半空中变幻的色彩仿佛纪录片的开端,记录着十二年前湔山的样貌。
山脚下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湔江从农田不远处穿过,田里刚刚追过第二次肥。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穿过绿田旁的土路,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推开了屋门。
“婆婆,我妈啥时候回来?”
“说是下午四点到车站。”屋子里的老人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回答着。
“那我去接她。”年轻人看了眼墙上指向一点五十的钟,半只脚已经迈出了门,犹豫了几秒,他又返回来把包挂在了背上,“顺便回学校看看老师。”
翻过这座山,就是县城,县一中是送年轻人走出这里的母校。从山脚下出发,翻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年轻人脚程快,轻轻松松就走到了半山腰。
深灰色的保温杯斜插在背包的侧兜里,拉链上的挂件时不时撞在杯身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这就那个杯盖子吧。”之胖用手肘捣了捣一旁的凌岓,对方轻轻点点头。
年轻人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老式手表——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打算停下来喘口气。
“乐乐,上哪去?进城吗?”已过中年的阿叔皮肤黝黑,背着一个装满新鲜菌子的竹编背篓,手里提着一柄镰刀和一顶草帽从年轻人身后赶了上来。
“阿叔!阿妈下午回来,我去车站接她,顺道看下汪老师。”年轻人说着就要接过阿叔手里的东西,对方摆摆手拒绝。
“阿妹回来啦!”中年人把草帽往被汗水浸湿的头顶一扣,颠了颠背篓,皱着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刚好,今天新摘的,晚上你带回去炖着吃。”
“阿叔也进城?”年轻人问。
“是勒,看看能不能卖点钱。再去给琪娃儿送点东西。”回答的人用手臂揩去汗水,提起女儿,满脸高兴。
“阿叔你莫去了,我去送一趟不就行咯。”阿叔的女儿琪琪就在他要去看的老师班里,送点东西也是顺手的事儿。
“要得要得!”中年人想了想觉得这样节省时间,便欣然同意,“我从市场里头回来刚好和你们一起走。”
老湔山的树长得茂密,挡住了头顶的太阳,也遮住了天空的颜色。年轻人还想说点什么,脚下陡然一滑,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咋个晃起来咯?”阿叔及时扯住了年轻人,却仍没反应过来。
“地震?”山体在轻轻摇晃,一些细碎的沙石开始向下流动,年轻人很快确定他的想法是对的,朝中年人喊,“阿叔,地震了,快找地方躲起!”
最后两个字被轰隆隆的巨响和顷刻间溅起的尘土淹没。紧接着,生长多年的老树和山上的土块、石块一同滑向山底;湔山顶部像是被刀削了下来,直直砸向山底的田地和江水;巨大的缝隙从山中间裂开,又快速合上;两边的山也迅速朝着湔山靠拢,在巨响中合为一体。
山崩地裂被具象化地展示出来时,无论时隔多久都会让人失语。十二年后站在这里齐齐看向半空的一众人难得保持一致的沉默,因为无法用语言形容。
响声结束,尘土落下,湔山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山脚下原本的房屋和农田被成百上千的石块掩埋;江水浑浊地像是泥浆在奔涌。
这座山是从村子里通往小城的必经之路,上山的人不算少。
山摇地晃的一瞬间,有人掉进了裂开的缝隙中,在裂缝合上的瞬间融为山的一部分;有人被滚石砸倒,闭着眼躺在地上,周身都是土,面色灰白;竹编背篓被砸扁在一块不规则石头下,背着它的阿叔早已不知去向;鲜血和滚落的沙土石块混在一起,留下一地血泥。
在这片废墟之中,一只满是灰土的手僵直地从碎石堆里伸出来。手指甲已经从原先鲜润的红色变成了绀紫色,手臂上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指关节被砸得变了形。
腕上的老式手表很眼熟,这是那个年轻人曾来过世上的证据。这只伸出来的手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离开前的不甘,诉说着年轻的生命留下的遗憾。
画面一转,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跪在废墟中哭喊着什么,她的手上满布血痕;身旁站着的男人两鬓花白,双眼无神地望着碎石张了张嘴,最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半空中的光骤然灭了,地上的水痕迅速向杯盖打翻的中心点缩回。等到众人再看过去的时候,杯盖正稳稳放在地上,盖子里的水依然平静,倒映出围观人的影子。
“唉。”洪钟看着地上的杯盖,长长叹了口气,“天灾啊,天灾之下的每条命都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
“这,就结束了?”韩谦试探着问,“接下来呢?怎么弥补遗憾?”
“首先要弄清楚,他的遗憾是什么”老郑从山崩地裂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认真回答。
“母亲。”凌岓在一旁接上老郑的话,就在刚刚,韩琮的遭遇和十二年前这位逝者的遭遇在他脑子里串了起来,“我们把这盖子带出去,至少得先找到他的母亲,然后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姜大夫,你看呢?”凌岓不确定姜泠对于逝者的遭遇知道多少,盲人看不到半空中的那些画面,但她看起来却什么都知道。
“你说的对,先把东西带出去。”姜泠微微朝着凌岓的方向点了点头。
众人收好杯盖,准备找到出去的路,却发现方才袭击他们的骨头都不见了。一颗树歪歪扒在泥土中,顺着树向上看——是他们掉下来时的斜坡。
“我们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之胖咽了咽口水,看着熟悉的斜坡问。
“走上去不就知道了。”凌岓倒是坦然,脚一抬就要往上走。
姜泠有意跟在队伍最后面,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她仔细听着,一双柳叶眉蹙到了一起。
点击弹出菜单